第五章 音乐渐渐低了,然后,停了。林子仿佛怕人听见,或者是不习惯突然静下来的 空白,不吭声了。老板在门廊上微微弯下腰,换唱片,肚子抵在金色的大喇叭上。 音乐缓缓响起,林子才收回目光,开口说话,“哎,说真的,我觉得你们女人 都一样。” “哪样?你妈那样?” “差不多吧,反正嘴上什么都不要,心里什么都想要。世界上最贪心的就是女 人。” “你爸爸说的?” “他不说我也知道,我谈过的恋爱肯定比你多。” “喜欢你好好学习的女孩贪你什么?” “将来呀!其实我也想照顾她,她说她要将来,我挺高兴的,说你要啥都行, 我什么都给。” “看来你没嫌她贪心。” “谁贪心我也不嫌啊……不贪都是装的。”他略顿一下,说,“我说的是你。” 她愣了愣,猛地恍然大悟。他要报复,他记恨她,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她装作 不偏不倚的样子,说,“可能。我们都知道,你的确很了解我。” “不是可能,是肯定。”他笃定地说,警惕地等着她反击。 小破孩子,胡子还没汗毛长,想在我身上找自信。她笑容可掬地盯着地球仪上 的加拿大。游移的光晕下,加拿大的色斑仿佛和她的瞳孔混在一起,无限扩张,扩 张,酒似乎开始灼烧她的毛细血管,她渐渐有些恍惚。 也不知道是几点了,她站在模糊的灯光下,想拿出手机看,但脑壳里、脚底下, 似乎挤满了大团大团的浮云。她想,没关系,不管了,倒下就睡吧,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没有立刻倒下,她扶住墙壁,站了一会儿,静悄悄地试图回想林子刚才讲的人 生碎片,不过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可能他没有说,可能她没有听,谁知道。 我没有醉,我只是有点儿兴奋。她平静地想,怎么现在,又空了呢?她想着分 手的时候,林子一夜时而悲伤时而亢奋的神情,被冷风一吹,突然清醒地闪出尴尬 来。仿佛这时候他才明白,这一晚上,他掏心掏肺地在一个丝毫也不关心自己的人 面前,露了怯。任他再不甘,再抗拒,局面也不可能有所改变。 她清楚地看见,莫名羞辱从眼中浮起的刹那,他倒退两步,踉跄一下,结巴地 说着“拜拜”,连路也没来得及辨认,就毫不犹豫地一溜小跑,消失在黑暗中。 她甚至没来得及再嘱咐他,赶紧回国,再也别来找她了。不过,那个瞬间,纵 然她微带醉意,纵然她想借着酒劲摆脱寂寞,纵然她想到要不要拉住他,把叮咛当 成陪伴的借口,心里也千真万确地明白了,一切都过去了。不用她提醒,他也不会 再来找自己了。 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站在哈迪的房门前。他的房门没有关,灯光从门缝中流 淌出来,还有断续的广播声、水声。 她走进去,有意识地关上门,不放心,又开了一下,再关上,终于觉得安全了。 一回头,看见哈迪的脸从墙边探出来,“你来了。” “你在等我?” “也许。” 她迎面走向镜子。镜子里的人,仿佛支不住自己的身体般摇摆,脸色潮红。其 实她没醉到这种地步,只是她觉得要是醉了,会好些。她扫了一眼绯红的双颊,甚 至眼圈,觉得自己仿若活起来了,年轻了。 她一屁股坐在床上,大声说:“头晕,洗澡,睡觉!”话音未落,人已经躺了 下去。 醒来的时候,她没有看见天色。窗帘厚厚的,光透不进来,她心里有异常清楚 的感觉,已经晚了,晚了,她错过了米兰的班机。 她慢吞吞地爬起来,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顿时扑满了房间。哈迪醒了,伸手 挡住眼睛,老天,几点了? 亮,真亮,她贪婪地看着几乎发白的天空,想,真是好天气,天色都这么亮了 呢。 她生日的那一天,就在回国的飞机上过了。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广播里似 乎提到她的名字,睁开眼睛,看见空姐捧了个小小的盒子,俯下身对她微笑,“生 日快乐”。 打开盒子,她看见一个透明的淡蓝杯子,如同身在五千英尺高度看见的天空颜 色。杯底,一架白色的飞机穿行在深浅不一的云团之中,机身上写着“梦想意大利”。 她把礼物塞进包里,闭上眼睛继续睡觉。上帝,谢谢你,给我新办公室这么合 适的礼物。除了你,没有人知道,我根本没有去意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