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托尼,给我一杯可乐。” 每天中午,唐娜都会要一小杯可乐。但她说“可乐”之前,总是要在心里先把 可乐说成“快乐”,她说,“请给我一杯快乐。” “托尼”也是唐娜的创造。有一次她去外面开会回来,口渴了,但又实在懒得 动,恰好庄丽从财务室里跑过来找她,她想让庄丽帮忙倒杯水,却把平时常用的拜 托说成了“托你”。庄丽醒悟过来,觉得唐娜这样说特别好玩,就模仿着唐娜,也 把拜托说成了“托你”,而且还将这两个字转换成了外国人名字的发音。大约一周 之后,“托尼”就成了他们整个办公区域里人人都在使用的专用词语,传播速度似 乎比流行感冒还快了一倍。等“托尼”从他们的办公区域流传到对面的咖啡店里时, 尽管服务生们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一头雾水,可还是很快就把它当作时尚用语接受 了。开始唐娜数落庄丽出妖蛾子,一句淡话也能像蛋糕铺子里老板娘似的,摆弄出 五个颜色六个花样来。后来被庄丽装腔作势地佯逼着,她便也跳上贼船,随了自己 阴差阳错弄出的这个潮流。 今天中午还是一样,唐娜仍然点了一杯可乐,坐在贴满马赛克的柱子后面凝视 完里面的气泡,又把目光移到了淡黄色的马赛克上。马赛克曾经是她青春期里最流 行和时髦的建筑装饰品,但是现在,它们却如同明日黄花,已经从舞台的中心退居 到没有灯光和焦点的台下了。 时间就像婊子,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情和无耻的东西。唐娜坐在这里看着柱子上 的马赛克,最常想起的就是这句话。 从区法院调到证券公司里来,第一次走进这个店里,看见这根贴满马赛克的柱 子时,唐娜一眼便喜欢上了它。店不大,她不知道这个不大的店里为什么要浪费空 间,在一隅矗立上这么一根看似无关紧要的柱子,而且,柱子上面还贴满了距离时 尚已经几十年远的马赛克。这些马赛克却是她喜欢的。第二天再来时,她在路上一 直惦记着柱子后面的这个位子是否已经坐了人。等她推门进来,绕到柱子边,看见 这个位置仍然空着,在等着她似的,她心里居然就雀跃了一下。后来,她发现自己 每次来,这个位子都空在那里,好像这根贴满马赛克的柱子,柱子后面的这个位子, 一直以来,就是为了她而设置和存在的。再后来,她就每个工作日的中午都会到这 里来,坐在贴满马赛克的柱子后面,一边慢慢地啜着咖啡,一边凝视柱子上的马赛 克。有一天,她意外地发现,它们,那些马赛克的淡黄里,原来还隐藏着一层更淡 的绿色,只是它淡得几乎不存在。如果不是用心去看,那些更淡的绿色就完全被淡 黄色淹没,被视觉忽略掉了。后来的再后来,她杯子里的咖啡换成了可乐,她却一 直坐在这个除了她似乎再没有人喜欢选择的位置上。 唐娜要了可乐从来不喝,只是为了观看。庄丽初次知道她要了可乐只为看里面 翻动的气泡时,螃蟹般瞪着眼睛看了她半天,之后问她这算不算另一种拿腔拿调的 小资情调。唐娜微微笑了一下,说小资情调是咖啡里不加糖,改成了加奶。 突然爱好上看可乐气泡,是去年夏天里她陪两个外地朋友逛趵突泉时,又看见 了金线泉。大约有七八年时间,她没在白天里逛过趵突泉了,最多是在每年的元宵 节前,陪着父亲或者肖建国的父母,再或者是带着女儿和侄子,去里头赏一次元宵 节的花灯。但是那天,她站在金线泉边,指给朋友看完金线泉里一条一条不绝如缕 的‘金线’,离开时,一边继续给朋友讲着金线泉的典故,一边又不经意地回过头 去往池水里看了一眼。就是不经意的这一眼,她心里陡然间就摇曳出了一种生动的 东西来。她也说不出来那些摇曳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只是感觉心底里好像一直都在 渴望着和那些东西紧靠在一起,仿佛树干一定要裹紧了活命的树皮。送走朋友后, 第二天她又去了趵突泉,在金线泉边看着“金线”待了一个下午。连续去看了五次 金线泉之后,她意外地想到了可乐里的气泡。可乐在杯子里向上翻动的气泡,它们 的摇曳,在灯光里,就是金线泉里那些生动如花的“金线”。 庄丽和几个年轻同事说笑完了,端着咖啡从另一张桌子上绕过来,一边放杯子, 一边歪着脑袋看唐娜面前的可乐。唐娜笑着抬起头对视着她,说你眼睛里又藏进了 什么鬼东西,看得我杯子里的冰都快化掉了。 “我是觉得今天的天气好像又有点不对头。”庄丽跷着开满花瓣的指甲,搅动 着咖啡说。 唐娜的目光绕开马赛克的柱子,假装探头往门口扫了一眼,说:“是吗?外面 是不是发生日全食了?” “这个时代什么事情都不好确定。”庄丽对着一个指甲轻轻吹了口气,让细风 掠过了吐着香味的花朵,然后说,“你有没有发现,你杯子里可乐的颜色,今天好 像变淡了。” 唐娜脑子里还在想着家中那块摔破的“宋朝”砚台。她看着庄丽指甲上的花朵 笑了笑,端起杯子摇着说:“不是可乐颜色变了,是服务员看见一个像上帝的人打 门前经过,一走神,就错把咖啡当可乐端上来了。” 砚台是肖建国昨天晚上从洛阳带回来的。一回到家,肖建国就把它放在铺着毛 毡的桌子上,得意地说:“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东西吗?又是宋朝的,货真价实的 宋朝。一看见它,我就在想它到底是宋朝哪位文人墨客或是达官贵人手边的珍品了。” “宋朝是什么朝代,踩大了油门几个小时能到?” 唐娜不想看见他忘形的样子。她讨厌透了肖建国收藏的这满屋子的砚台。现在, 几乎每天夜里,她都会在睡梦中听见有人站在某一块砚台前研墨的声音。那些画着 琐碎圆圈的研墨声和后面翻来覆去润笔的窸窣声,把她的神经都要磨断了。为了从 这堆腐朽砚台的包围圈里逃出去,这两年,唐娜醒着睡着都在想买一套新房子搬出 去,把这里所有的空间都还给那些在她梦里摇来晃去的砚台。但是,从肖建国父母 那里搬到现在这套房子里时,是她竭力要搬的,所以,她一露出买房子从这里搬走 的念头,肖建国那里就会冷硬起脸色冰山似的卡住她——另买房子不可能,要搬就 搬回军区大院父母那里。如此几个回合下来,唐娜就觉出肖建国是在故意和她较劲 了。去年夏天肖海纳到他们家里来,问肖建国他们单位里集体购买的房子他要不要, 不要的话,正好她的一个朋友想要,唐娜这才知道肖建国单位里在集体购房子。她 回到肖建国父母那里,把他父母都搬了出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才迫使肖建 国点头同意要了一套。可拿到房子钥匙后,肖建国只是像去看别人家买的房子一样, 象征性地去房子里转了一圈,后来任凭唐娜跑来跑去地找装修公司,来来回回地到 白鹤商城银座家居三孔桥灯具市场里买东买西,肖建国硬是连过问都没再主动过问 一次。 “踩大了油门几个小时能到?”肖建国重复了一遍唐娜的话,眼睛和手还在砚 台上来回抚摸着,声音里带了一丝难得的笑说:“如果乘军用飞机,它就是一弓箭 的距离;如果搭乘民航,更近了,它就是我包里那张机票的长度。” 说日常的鸡毛蒜皮肖建国不感兴趣,说单位里和社会上的事他也会心不在焉, 但如果顺着砚台和他说下去,他立马就春草般生机勃发了,能把一块真真假假的砚 台白话上一天两夜也不会口干舌燥,枯燥乏味。唐娜不想花半分心思和他唠叨这些 虚假朝代的砚台,就胡乱切换了电视频道,往沙发里缩了缩身体说:“明天要铺地 板了,你是不是过去选个地板?” “你是总设计师,随便看着弄弄就行了,我明天还有个会。”肖建国的脑袋在 砚台的上方来回摆动着,跟一个陈旧的钟摆似的。 其实肖建国不回答,唐娜也知道他会这么说。这些年,凡是淘回了一块年代久 远品相高雅的砚台,他就一定会和那块砚台生在同一朝代的有钱人讨了个香艳的小 妾一般,这一夜,除了这个让他神魂颠倒的小妾,你就别指望他在另外的事情上走 一分心了。所以在很多时候里,唐娜在一边冷眼瞅着他,心里就会按捺不住地想: 砚台上面的那些砚池,在肖建国的眼睛里、灵魂里、意识里,是不是真的就像一个 女人花房般的子宫? 唐娜没再说话。她瞅了一眼肖建国心醉神迷的神态,扔下遥控板,借着洗漱躲 进了卫生间。她不愿多看肖建国迷醉的神色,也不愿多看那些破砚台。肖建国买回 来的每块砚台,都是被他给附了魂的,这些得着宠的小妾,她们跟着他进了他们家 的门坎,个个怀里都是揣着皇帝恩赐的金腰牌的。她们每一个都低眉顺眼不动声色, 但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里,又都在放射着一下即可置她于死地的锋芒。她们的手 里藏着一节妲己的手巾,瞅准时机往她眼前一抖一颤,就彻底遮盖住了她与肖建国 之间那一小片明亮的天空和仅有的灯光。 卫生间里是唯一没有砚台的地方。唐娜站在镜子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打量着 自己的眼角,那里,丝线一样的细纹已经从光滑的皮肤下面跃了出来,似乎那里真 的藏有一尾鱼,在皮肤下浅摇着身子游着,突然间一个按捺不住的摆尾,涟漪就在 绸缎般的水面上荡漾开了。并且这一荡漾,就再也无法平息了。而肖建国手里的那 些砚台呢,尽管有的已经历经了上千年的风雨,照耀过上千年的星光,但它们却依 然面庞平滑,光滑如夜空里饱满的月亮。 现在,家里每多一块砚台,她的位置就相应着要被往门口挤出一块砚台的距离。 只有像今天这样,肖建国意外地淘回了一块他自认为稀罕的绝世珍品,一时想不出 更加新奇的花样用来和她们耳鬓厮磨时,他才会里里外外每根毛孔都漾着喜悦和幸 福,暂时把她们放置在那里,主动找她来分享一串他喜出望外的臭泡沫。也只有在 这样的夜晚里,他千回百转地想像着那些破砚台,才会像支吸饱了墨的毛笔一般抖 擞着精神,纠缠着搂抱着跟她亲热一会。唐娜有些怜悯地盯了一会镜子里的自己, 慢慢转身去把浴头取下来,拧开开关,朝着镜面里的女人喷了一层冷水。立刻,镜 子里那个淡淡黑着眼圈眼角镂刻着淡淡细纹的女人,就完全是一只落汤鸡的尊容了。 一直到今天早上,唐娜也没想清楚肖建国手里的砚台是怎么摔到地上的。她只 记得自己从卫生间里出来,从肖建国身边蹭过去,是要到阳台上去。肖建国手里的 砚台就在她蹭过去的一瞬间从他手里脱落下去,掉到地板上摔破了。至于她要到阳 台上去干什么,在砚台掉到地上后她就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好像她从肖建国的身边 蹭过去,就是为了故意挤掉他手里的砚台,将它摔在地上,像摔一个西红柿那样摔 烂它,摔出它红色绿色或者黑色紫色的汁液来。 “上帝让谁灭亡,必先让他疯狂。”肖建国早上出门前,瞅着地上摔破的砚台 恨恨地说。 看着肖建国怒气冲冲推开门的身影,唐娜想不出来现在这个社会上到底还有什 么人不疯狂。连乞讨的人你给他钱少了,他都会在你走后的影子上啐你一口口水。 肖建国没吃早餐,眼睛甚至连往饭桌上扫都没扫一眼。这是肖建国对她表示愤 怒的一贯方式。他生气时,是坚决不会坐到早餐桌上来的。 唐娜在饭桌前坐了一会,同样没动碗筷,她一直盯着手腕上的表。在肖建国出 门后十分钟,她也拿起包出了门,甚至连简单的唇膏都没有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