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结婚前,肖建国曾经给唐娜说过,他收藏的第一方砚台是一块铁砚。那时候, 唐娜虽然对砚台没有什么兴趣,但也不讨厌它们。 当时肖建国在新疆当兵。他是在回来探亲的路上,在西安火车站转车时,遇到 那个精致的“小铁炉子”的。开始他并没有怎么注意它。在进站台的路上,那个小 铁炉子就跟随提着它赶车那个人急匆匆的步子,摇来晃去地接连碰了他两次。小炉 子第二次碰到他的手时,他心里怀着一股不满,拿眼睛“认真”地打量了它一下, 想管它自己穿没穿军装呢,先踢它一脚再说。后来他没有踢它,完全是因为他越看 越觉得它不像一个炉子。它的底下有四只脚,中间还有个扁口,模样倒是像一只小 炉子,但它的炉口处却是一个周边围起的平面,跟炉子上架了一口平底锅似的,锅 子的面积大小可以够煎一只荷包蛋。他觉得有些好玩,就在站台上挨着提炉子的人 站下来,指了指小炉子,问人家这是什么东西,是不是个小炉子? 那个人操着一口河北口音,看了看他身上的军装,说他也不知道,他四处收废 品,这是收废品收回来的。他没见过这种东西,也觉得像个小炉子,就没卖,想带 回家哄儿子玩。肖建国又弓腰看了看那个扁口,说这个小扁口是干什么用的?那个 人就从兜里摸出一个火柴盒模样的东西,说那是装这个小盒子的。肖建国看着河北 人手里的小盒子,想像着它的用途,突然就对这个小炉子产生了一种说不上来的兴 趣,对提着它的人说你能不能把它卖给我?那个人又看了他一眼,说你要它干什么? 肖建国说我想起我们连长喜欢写毛笔字,但是新疆冬天冷,我刚才看见那个小盒子, 觉得要是在盒子里放上一块炭火,再把装墨汁的砚台放在这个小炉子上热着,墨汁 是不是就不会被冻住了。把墨汁放在炉子上热着?那个人说你想法还真奇怪,那你 先说说,能给我多少钱?肖建国说你卖废品能卖多少钱,我给你两倍的价钱。那个 人犹豫着不舍得卖,说我是带回去给儿子玩的。肖建国说你几块钱收的?那个人沉 吟了一会,说钱倒不值几个,主要是我想带回去给儿子玩。肖建国想了想,蹲下去 打开背包,从里面取出一个用子弹壳做的飞机模型,说我用这个给你换总可以了吧? 那个人又看了看小炉子,就把兜里的小盒子掏出来塞进了小炉子的扁口里,递给了 肖建国,拿走了肖建国手里的飞机模型。 回家后,肖建国每天都要拿着这个用飞机模型换来的小炉子看一遍,琢磨它到 底是干什么用的。有一天他爸爸的一个老战友来串门,他觉得老头子们说话无聊, 打过招呼后又不便马上离开,便又拿起了小炉子,坐在一边研究。没料到那个老头 子端水杯时无意间瞅到了他手里的小炉子,竟然惊喜地站了起来,放下手里的水杯, 说你小子从哪里弄来这么个好东西?肖建国说伯伯您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老头子 说这是一块砚台呀,是蒙古人用的铁砚。他从肖建国的手里拿过去,仔细看过了, 又把小抽屉拉开,说这里是装炭火的,蒙古人生活在北方的大草原上,冬天寒冷, 为了防止冻墨,他们就发明了这种能用炭火保温的铁砚。肖建国听了一惊,没想到 自己当时为了得到它瞎编的理由,居然会是真的。然后,这个老头子撇开了肖建国 的爸爸,从端砚歙砚洮砚澄泥砚四大名砚各自的产地质地以及特点讲起,给肖建国 上了一下午有关砚台的启蒙课。 肖建国对砚台的喜好,就是从这方铁砚上衍生出来的。而在此之前,他说他一 直都是讨厌砚台的。他讨厌砚台,源于从他六岁开始,他父亲一写字,就要他去守 着一块黑黑的大砚台研墨。他父亲喜欢写毛笔字,却从来都不用现成的墨汁,也从 来不让别人去研墨,好像只盯准了他。在他上小学二年级的春天,有一次为了逃脱 研墨,赶着和同学到城外去捉蝌蚪,他就故意把那块天天要在上面研墨的砚台给摔 坏了。没过几天,他又想出了一个省劲的办法,把在学校里写仿的墨汁带回了家, 偷偷地倒在砚台里装作自己研好的墨。结果他父亲还没走到书房门口,就用鼻子识 破了他的拙劣伎俩。那次他父亲让警卫员把他喊回书房里,把砚台里的墨汁兜头就 泼在了他的脸上,说你研个墨都没有耐心,前几天故意摔坏砚台,现在又用现成的 墨汁弄虚作假,将来还怎么像黄继光那样死死地守在战场上打敌人!最后的惩处自 然是两罪并罚,他被父亲关在书房里关到半夜,连晚饭都没能吃上。 上午是全市证券工作会议,唐娜拿着发言稿在那里发言的时候,眼睛里来回晃 着的还是那方澄泥砚的影子。开完会回来,她端着一杯茶水站在窗子前用茶雾熏着 眼睛,一边给眼睛做着保健,脑子里仍然堆满了一块一块破砚台。 想着肖建国讲过的小时候因为讨厌研墨偷摔了砚台,又被父亲泼了一脸墨汁的 情形,唐娜突然笑了笑。那个时候,肖建国可能压根儿也没想到过,将来有一天, 他会喜欢上自己最讨厌的那些破砚台。而且,不管北上哈尔滨南下海南,还是到韩 国日本香港澳门,别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都是忙着观看风光,浏览风景,只有他, 一门心思寻找的却是可能有砚台出没的各种古旧市场。到最后,还是因为它们,那 些聚集在一起的两千多方砚台,在不停地和老婆打冷战。 虽然和此前他从扬州买回来的那方七层澄泥砚不能相提并论,但唐娜完全看得 出来,在肖建国的内心里,昨天晚上摔破的那方五层澄泥砚应该比那方七层的更让 他爱不释手。凭心而论,如果不是讨厌肖建国收藏的满屋子砚台,如果那些砚台不 在夜里反复折磨着她的神经,她是会喜欢这块砚台的。它就像肖建国说的,不用多 看,只要一眼,看见它的人就会知道,它的每一个细部,从眉到眼,从姿到态,从 形到神,没有一处不是无与伦比和无以复加的。尤其它玫瑰紫的颜色,那应该是肖 建国收藏的所有澄泥砚中最让他醉心的一个色彩——雍容华贵,但又不咄咄逼人。 尤其是在灯光柔和的光线里,它隐藏起来的那些高贵和华丽缓缓地涌动着,看似漫 不经心,却是势不可挡。 昨天晚上从洗手间里出来,唐娜一眼就看出肖建国已经给那块砚台涂过蜡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托在手心里,之所以还没有把它放回铺着毛毡的桌子上,就是在 等着她从洗手间里出来。她太了解他了,不管她多么讨厌它们,他每次淘回来这样 一块让他心醉不已的砚台,指定要做的另一件事,就是爬山虎似的紧紧抓住她,纠 缠不休着,比做爱更有热情地给她讲一遍有关这块砚台的制作过程和兴盛时期。 单是有关澄泥砚的制作,从肖建国收藏到那方蟹壳青的七层澄泥砚开始,唐娜 的耳朵里就听得差不多要起十层茧子了。每次,肖建国只要把那块七层的澄泥砚摆 出来,颤着手给它涂过了蜡,目光来来回回地在上面抚摸够了,就会眼睛里闪闪放 着光,给唐娜讲一遍砚台的历史和澄泥砚的制作背景。他会说,从汉朝人发明了人 工制墨,铜砚、陶砚、银砚、木胎漆砂砚等各种质地的砚台跟随着发展起来后,砚 台就成了历代文人的珍爱之物。而每一方砚台本身,不管它的质地是木、是瓷、是 玉、是象牙还是化石,都是浓缩着它所产生的那个朝代文化、经济乃至审美意识等 等各种信息的。他会说,澄泥砚是四大名砚中唯一的陶砚,所以它的制作工序也就 比端砚、歙砚和洮砚三种石砚更复杂一些。首先它的选料就是异常挑剔的。挖来上 好的泥土后,还要经过反复的稀释,过滤,才能取其细泥备用。然后是掺进黄丹去, 用力地摔打,揉搓,及至它们温软如小儿肌肤了,方可放入模具中成型,用竹刀雕 刻出图案来。这样还不能马上放进窑里去烧,要等它慢慢地干燥后,才能装窑点火 烧制。他会说,当然,在窑里烧过后也不是出窑就成了,这时候它还只能算是个半 成品。它的最末工序是出窑冷却后再裹上一层黑蜡,之后,重新放回窑里,再去烧 制一遍。他会说,澄泥砚始于晋唐时期,但兴盛于宋朝。宋朝几百年的历史里虽然 战事不断,但刀戈剑戟并没有阻碍它成为一个极其崇尚文学艺术的朝代。在一个崇 尚文学艺术的朝代里,即便四周是连绵的战火和叮叮当当打造兵器的敲击声,可它 制作出来的最实用的器皿,哪怕就是一方小小的砚台,也依然是蕴含着无比浓厚的 文化气息和别样的审美情趣的。 在肖建国收藏的宋砚里,除了那方蟹壳青的七层澄泥砚,再有就是一方无比珍 贵的兰亭砚了,它的正面刻着立在山水间的王羲之,背面刻的是《兰亭集序》,肖 建国说它是宋朝人为了纪念王羲之而特地制造的。那次,唐娜意外地上前去观赏了 一会那块兰亭砚。唐娜过去看这块砚台,完全是因为王羲之是她最喜欢的一个书法 家。另外,还有她最喜欢的一个女词人李清照,也是生活在宋朝的。 那次,是唐娜唯一一次喜笑颜开地走近了,俯下身去观赏肖建国收藏的砚台。 但是现在,她却连一个眼神也不愿意落在它们身上了。 “你就差把自己变成一块冰冷的破砚台了!”前两年,她看见肖建国抱着新搜 回来的砚台进了家门,还会这么愤怒地来上一句。现在呢,他带着砚台回来,不管 它们多么精美和珍贵,她的全部表现就是沉默着,垂着眼睛眼皮都不会朝它们眨动 一下。她觉得它们就是他带回家的一群强盗,它们伸出一只手抢走了她今天的全部 快乐,另一只手又在威胁着她明天的幸福了。 唐娜能猜出来,昨天夜里,肖建国躲在书房里,肯定和她一样,也是一夜没睡。 他是真心疼那块一身腐烂气息的破砚台了。这些年,全球的气温变得越来越暖,但 与气温相反,他们两个人冷战的战线却是越拉越长,长的从南极都要到达北极了。 从起初她不适应他们的家庭生活模式,千方百计着想从肖建国父母的家里逃出来, 到后来她成功地搬出大院,肖建国又开始不适应她习惯的那套平民生活方式,他们 之间这些没有胜负的战争就从火焰喷射器逐渐演变成了冷枪冷炮,到后来又慢慢地 从冷枪冷炮演变成了相互对峙的冷战。现在,令她最感到寒心的是,他们已经越来 越不能、也不愿意去理解对方了。连试探的念头几乎都没有了。尤其是最近这两年, 随着股市回暖热涨,平时她应酬就多,到了周末便更多,不是那些请她帮忙炒股的 人邀她去游玩或者健身美容,就是她要请别人去游玩或者健身美容。她也不愿意这 么辛苦,但世界上的游戏规则却不是她一个人能够改变的吧。肖建国不但一点也不 体谅她的辛苦,还嘲讽说想跟她一起到父母家里吃顿饭,都要提前两个星期和她预 约了,弄得好像比约见美国总统都难。而且,更加不可思议的,她往家里赚的钱越 多,肖建国就越是嘲弄她,说她内心里就是想用金钱向他的家庭证明点什么,可她 根本不明白,她所要证明的那些东西,恰恰是他从来就没有看重过的。金钱决定不 了幸福指数,肖建国说。 他们一条绳子似的拧着,拧来拧去的结果,就是她更加拚命地赚钱,肖建国更 加拚命地去摆弄那些砚台。好像除了这样,他们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在这个 家庭里做些什么了。夜里躺在床上,唐娜最常想的是,从女儿不再需要他们共同陪 着她去公园后,他们,除了一块儿去他父母家里或者她父亲那里吃一顿饭,抑或偶 尔的,履行责任似的麻木着过一次毫无趣味和感觉的性生活,余下的,已经没有任 何需要一起行动一起关注的事情了。她和他,几乎就是两个并行的没有任何相切点 的圆圈了。 肖海纳还站在门外,唐娜就从门缝里闻到了她身上消毒水的味道。 进门后看见唐娜一直皱着眉头,肖海纳知道唐娜是在讨厌她身上的味道,就有 些笑嘻嘻地说:“我身上的香水味这么浓,还没盖住?” “臭虫就是泡在香水瓶子里,也是满身的臭气。”唐娜不客气地说。 肖海纳挎着唐娜的胳膊又嘻嘻地笑了半天,说:“今天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没头没脑的,问我还是问房子?” 唐娜抬手打下了肖海纳挎着她胳膊的手,她讨厌肖海纳的这个动作。 除了爱在家里喷消毒水,爱在床上毫无顾忌地大声叫,肖海纳还有一个臭毛病, 就是挎唐娜的胳膊。唐娜和肖建国确定了恋爱关系后,第一次去肖建国家吃完饭, 一家人到部队的小礼堂里去看电影。走出门,唐娜就发现了问题,她看见肖海纳挎 的不是她男朋友大江的胳膊,而是在挎着肖建国。看完电影回来的路上,肖海纳依 然在挎着肖建国的胳膊说说笑笑,弄得她男朋友大江和唐娜跟在他们后头,像是他 们家的一对保镖和女佣。唐娜当时不好意思说别的,就在后面陪着肖建国的父母说 话。但以后,却一直都是这样,只要肖海纳和他们在一起,那么肖建国的胳膊就一 定不是唐娜挎着。 他们结婚的那天晚上,唐娜说肖建国,从我们认识到现在,凡是我们三个人在 一起,今天是你妹妹唯一一次没挎你的胳膊。肖建国看了唐娜一眼,说她从小就习 惯了这样,你怎么会吃她的醋。唐娜说不是我吃醋,是觉得她心态有点不正常,我 每次看见她挎着你的胳膊,就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是我从她手里抢了你。肖建国 说你胡说些什么,她从小就是这么挎着我的胳膊走路,只要你心态正常,就会觉得 正常了。后来他们有了孩子,出门时肖海纳还是挎着肖建国的胳膊。唐娜有一次在 大明湖里抱着孩子累坏了,说肖海纳你能不能不老是挎着你哥的胳膊,让他也抱一 会孩子。肖海纳听完后,甜着脸嘻嘻地笑了半天,说没想到你这么小气。这样好了, 我不挎我哥的胳膊了,从现在开始挎你的。肖海纳说到做到,从那以后,她果真就 改换挎唐娜的胳膊了,即便是唐娜手里领着孩子,她也会在一边挎着唐娜,像唐娜 的影子一样甩也甩不掉,整天弄得唐娜哭笑不得。 现在,肖海纳每次一挎唐娜的胳膊,唐娜立马就会产生条件反射,在心里迅速 地算一遍自己到底多少年没有和肖建国亲密地挎过胳膊了。算来算去的结果,好像 就是从肖海纳改挎她的胳膊开始,肖建国就再也没挎过她的胳膊。也是从那时候开 始,肖建国就天南地北的,更加着迷地去搜罗那些破砚台了。 “不是你也不是房子,我现在关心的是股市行情。”肖海纳说,“你的房子里 正在铺地板,你呢,我进门一看见你的脸色,就知道你整体状态一般,心情不好, 缺乏睡眠。” “你怎么知道房子里正在铺地板?”唐娜不冷不热地说,“从医生变成算命先 生了!” 肖海纳说:“是神授。我还知道我哥不小心摔破了一块他刚淘回来的砚台。” “他没说怎么摔破的?”唐娜冷冷地扫了一眼地上的砚台。 “说了,说他在手里拿着看呢,有个仙女水袖飘飘地走过来碰到了他,他一分 神,砚台就失手掉到了地上。”肖海纳走近那块摔破的砚台,拿起来仔细看了一会, 有些惋惜地说,“这好像是块宋朝的砚台吧?摔破了是有点可惜,说不上它还是李 清照用过的呢。清晨,李清照在鸟鸣声声里起了床,看着窗外满地被风雨摧残的落 花,细细地在这方砚台里研着墨,研着研着,心里就有了‘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和‘人比黄花瘦’那样的句子来。” 真是不折不扣的兄妹俩!肖海纳和肖建国简直像一只鸟的两个翅膀,做事情重 叠得让唐娜想笑。“幸亏济南出过一个李清照,能被你拉了来给这块破砚台附上魂 灵。我也觉得可惜,但它已经被摔破了,又有什么办法。”唐娜说。 看着从窗子射过来落到墙壁上的光,唐娜本来想解释说她也不是故意的,想了 想,觉得给肖海纳解释了这些也是无趣。给肖海纳解释其实和给肖建国解释是一个 结果,他们根本就不会相信她是无意碰落那块砚台的。现在,肖建国家里的任何一 个人,甚至包括保姆,都知道唐娜讨厌砚台已经讨厌到了头发丝里。 肖海纳把砚台连同摔下来的角一起放到了桌子上,走回来坐到唐娜身边,侧脸 看着她说:“你星期天匆匆地回去没在家里吃饭,老妈就一直念叨着呢,说你这几 个月装修房子都累瘦了。今天吩咐保姆晚上多做了几个你爱吃的菜,让我来请你回 去,说是要好好给你加点营养。” “你哥呢,是他派你来的吧?”唐娜知道肖海纳跑了来,十有八九是肖建国的 主意,他是惦记着地上那块摔破的砚台。打发肖海纳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把砚台从 地上捡起来。 “你还知道惦记我哥呀,他下班后直接回家等着你了。”肖海纳说,“被这几 块破砚台弄得一次次搞冷战,你们想想是不是太不值得了。幸亏不是一个活色生香 的女人把我哥给拉走了,你这么精明一个人,当过法官,现在看准的股票哪支都在 天天涨停,怎么一块没血没肉的砚台就对付不下了。” “肖建国是你哥,你们一起长大的,你能不知道他哪根筋长短?”唐娜冷笑着 说,“看着威威武武的一个男人,在外面也混得滴水不漏,但在家里一点小破事就 喜欢搞冷战,一开战就女人似的往老窝里躲。” “你今天可是冤枉他了。今天是咱妈打电话让他直接回家的。他听咱妈说要叫 你回家吃晚饭,还特地跑了几十里路,到你喜欢吃的什么炒鸡店里给你买回来一份 炒鸡。后面我要说的这句话,决不是护着我哥,而是我自己的想法,我觉得就算是 他自己回去的,你知道他躲在老窝里,为什么还不拿出点女人的小伎俩,主动跑回 去牵着耳朵把他揪回来?我和大江闹腾的时候,你不是还开导过我嘛,说男人和女 人一样,有时候也是需要女人哄小孩子一样去哄哄他们的。” “你们都是贵族出身,洋毛病越来越多。而我现在已经堕落成了蒙古大夫,想 哄也把不准你们的脉搏了。” “这么骂人很痛快吧?”肖海纳说,“股票看得那么准,赚钱像在地上弯腰捡 树叶子,骂我们也骂得这么高级,一个情商智商都这么高的人,怎么就不能拿起遥 控板来换换思路,试着去喜欢喜欢那些曾经不喜欢的东西呢?我要是你,肯定就会 尝试着将计就计,去试着喜欢喜欢那些砚台,不喜欢也装作喜欢。不但要和他一起 喜欢,还会鼓动着他多去收藏,给他说你们将来最好能建一个全国规模最大的砚台 博物馆。你要是再有能力把自己也弄成一块极品砚台,看看他还不拿着你当宝贝, 爱不释手。” “当初你哥就应该找一块砚台结婚。”唐娜说,“过去毛泽东不停地搞阶级斗 争也许是有道理的,我们这些人和你们那些人,永远都不是一个阵营里的人。” “那也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不同于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时的敌我矛盾。”肖海纳 拍拍唐娜的手说,“想开点吧姐姐。我们现在一不缺钱,二不缺健康,剩下来的目 标就应该是怎么快乐怎么舒服怎么活着。你到我们医院危重病房里去看看那些半死 不活的人,过去那都是级别多高的一些干部,真是八面威风,咳嗽一声都会有人哆 嗦。现在呢,现在一看见他们,我就知道自己余下来的每一分钟里,都该怎么千方 百计地去创造幸福生活了。” 唐娜暗暗冷笑了一下,心想快乐是唐娜一个人开着工厂按着流水线制造饼干糖 块面包一样,制造出来的吗?她脑子里又跳过了电梯旁边贴的那张印着“复仇”的 小纸片,心想每个人在一生里假如真有机会去做一件复仇的事情,那么到目前为止, 她最想做的会是什么呢?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最想做的不是像马国伟那样去杀死自 己,也不是去杀别人,而是一定要去杀死那些迷住了肖建国的鬼砚台,把它们全部 砸烂砸碎,砸出它们的死灵魂,再用所罗门的封印封它们五百亿年,埋到丹麦的格 陵兰岛冰雪下面,在那里的冰雪全部融化之前,让它们永世不见天日。 “每个人都得允许别人有点嗜好,允许别人心里另有一番小天地。”肖海纳又 说,“你想想,现在像我哥这样没在外头找女人的男人,世界上还剩下几个?连大 江那个家伙还偷偷地盯着漂亮的小护士害眼病呢。要不是咱爸在那里罩着,谁知道 他会不会翻天。所以,你就天天拥抱着我哥知足吧。” 肖海纳的话和她身上的消毒水一个味道,理直气壮又霸道十足。唐娜不愿再听 她说下去,就站起来伸着懒腰说:“我刚想起来还要到新房子里去看一趟,他们今 天晚上要给门框喷最后一道漆。你给妈说我今天就不回家吃饭了。现在你的任务已 经光荣地完成了,就请回去吧。回去迟了,桌子上的饭菜就会凉了。” “真不给面子呀?”肖海纳说:“我要是你,就会选择一个比较温暖的,比如 像现在的季节一样的答案,让生活里有花朵的颜色,还有花朵的香味,花团锦簇。” 唐娜转身做了一个深呼吸,说:“那是因为你是肖海纳,不是站在你对面的唐 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