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新房子在经十路南侧,不远处便是千佛山。唐娜挑的是最高的二十六层,二十 六层的高度,人往窗子跟前一站,抬头看见的不光是满目欲滴的青翠,可能还有一 块一块棉花垛一样的白云。推开窗子就不用说了,只要爱动弹,伸伸手,就能把一 片原汁原味的青枝绿叶带着湿润揽入怀抱。那些从树叶上荡起来的细风,躲在树叶 后面唧唧喳喳的鸟鸣,都会跟随着空气里它们搅动起来的一丝一丝树木的甘甜,水 波般一圈一圈地荡漾过来,惬意地包围着你。唐娜喜欢这座房子,假如剔除了要逃 开老房子里那些砚台的缘由,就是因为它的位置紧紧地靠着一座山了。 济南四面都环着山,唐娜偏偏就是最喜欢山的人。她从小最爱去玩的地方,就 是靠近他们家的两座小山:标山和凤凰山。他们家就夹在这两座小山之间。标山在 她家的西边,凤凰山在东边,两座山相距不足五百米,但各自又是站在千佛山上向 北眺望看见的“齐烟九点”之一。“齐烟九点”是站在千佛山上向北看见的九个山 头,被古人集体取了个极富诗意的名字——“齐烟九点”,成了济南的名胜之一。 “齐烟九点”里最著名的两个山头是华山和鹊山,因为它们曾被元代画家赵孟頫画 进了一幅《鹊华秋色图》里。可惜的是这九个山头中,现在已经有三个差不多是彻 底消失在了道路和楼房之下,另外几个被高楼大厦遮蔽着,除了华山和鹊山,其余 的站在千佛山顶上踮起了脚尖,再举上留香曾经卖过的俄罗斯高倍数军事望远镜, 可能也看不见它们的踪影到底隐藏在哪里了。 这些年,唐娜每次回父亲那里看父亲,父亲都会唠叨上几句,说现在社会发达 是发达了,但过去一些好东西,也在这些发达里慢慢地消失了。唐娜不知道父亲说 的那些好东西具体都是指什么,她也没仔细问过,但她觉得“齐烟九点”这个景观 肯定包含在父亲说的那些好东西里面。有几次她跟随父亲到东边的凤凰山上去,父 亲站在凤凰阁的护栏边上向南眺望了一会千佛山,又回转身子向北眺望了一会鹊山 和华山,看着她说,“齐烟九点”虽然没有完全消失,但少上一个点,也令济南逊 色不少了。停了一停,又说,现在能平心静气地站在千佛山上认真来找找“齐烟九 点”的人,恐怕已经不多了。你以前那么喜欢这些山,现在也天天都有忙不完的事 情,没有闲工夫来看山了。 她父亲虽然是个环卫工,掏了一辈子厕所,但唐娜从来没觉得父亲是个粗人。 他喜欢读书。唐娜觉得自己这么喜欢山,一定是跟小时候父亲经常给他们姐弟讲述 《山海经》上那些地理山川有关系。她父亲最喜欢读的书里,一本是《黄帝内经》, 另一本就是《山海经》了。在唐娜的印象里,她父亲即便是肩上担着粪挑子,脖子 上也经常挂一个书包,而书包里面装的一定就是这两本书里的一本。休息的时候别 人都在一边抽烟下棋或是闲扯东西,他则会从书包里拿出书来,蹲在一边埋着头看。 有时候同事捉弄他,在他看书时悄悄地把掏粪的大勺伸在他的头顶上方,引得苍蝇 “嗡嗡”地围着他飞。他仰头看看沾满粪便的大勺,对捉弄他的人笑一笑,低下头 去照常看书,好像他正醉心地穿行在书中的一座座高山中或者漂泊在一条条河流里, 眼前的美景让他根本没有闲暇去顾及他们。有一次她的母亲看见了丈夫被两个同事 这样捉弄的场面,一生气,跑过去破口骂他们都是屎和蛆。她的父亲却没事似的说 :“你把他们看作是站在那里给我照亮的一盏灯,心里就不会生气了。” 唐娜有一回看见了肖建国父亲放在沙发上的《山海经》,就把她父亲的这个故 事讲给肖建国听,肖建国听后咧着嘴巴笑了一阵子,说也是,一般人看看《黄帝内 经》还容易让人理解,你爸一个环卫工,读《山海经》是有些特别。 环卫工怎么了?就你爸这样叱诧风云的将军才能看《山海经》?唐娜说,你们 高贵,是不是就比别人多长了一套心肝肺? 唐娜也知道肖建国内心里并没有看不起她父亲的意思,只是他类似的话一跳出 来,就会让她心里隐隐地感觉到酸溜溜的,说不出来有多疼,但就是不舒服,像身 体某个柔软部位在暗处被什么钝东西不轻不重地硌了一下子。唐娜起初答应院长见 肖建国时,本来是碍于院长的面子,后来一路和肖建国发展下去并和他结了婚,则 完全是因为肖建国表现出来的那种平实和细致。他的父亲是一名将军,但他没有丝 毫高干子女的傲气。肖建国第一次提出到唐娜家里去看望她父母时,唐娜觉得他虽 然不同于她所理解的高干子女,但心里还是有些犹豫。她母亲瘫痪在床好几年了, 尽管父亲和他们姐弟都在悉心地照顾着母亲,没让母亲身上长一块褥疮,可久病在 床的人身体上散发出来的那些奇怪气味,还是丝丝缕缕地随着空气的流动,挤满了 家里的角角落落,好像连门口的一棵无花果树枝上都挂着。 但是,肖建国到她家里去的表现,却比她想像的还要意外。肖建国到他们家里, 进门就去找了热水和毛巾,为她母亲擦洗过脸和手脚,然后,又让她找来指甲刀, 为她母亲修了指甲。修过指甲后,又重新拿热毛巾仔细地擦了一遍。以后,直到唐 娜的母亲去世,肖建国每次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倒上一盆热水去给她擦洗手 脚,然后坐在那里,给她读报纸,讲外面的天气,讲什么树开花了,什么树落叶了, 什么树上的果实下来了。唐娜母亲去世前最后一次修剪指甲,同样还是肖建国给修 的。 在肖建国之前,唐娜和马国伟恋爱的时候,马国伟也看望过她的母亲,但马国 伟的表现方式,就是每次来时都会买上一束鲜花放在她母亲的床头上。马国伟是唐 娜在法院里时的同事。当年唐娜大学毕业一进法院,就被马国伟盯上了。马国伟人 长得不是十分高大,也不能说十分帅气,但他身上却似乎天生缠满了吸引女孩子的 蜘蛛丝,只要女孩子的目光往他身上一落,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其结果可能都 是一样,就是被他身上的黏丝牢牢地粘住,再也别想逃脱开去。除此之外,他嘴巴 还能说会道,哄起女孩子来一天会有一百个花样。所以,唐娜进了法院还不到两个 月的时间,就被马国伟哄得心里长出了一个姹紫嫣红的花园。 唐娜最终没和马国伟走在一起的原因,是半年后马国伟生日那天,他要和唐娜 做结婚后才能做的那件事。唐娜不愿意,涨红着脸从他的胳膊里挣脱出来,一定要 等到结婚之后。马国伟觉得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唐娜居然还这么守旧,就说现在做 和结婚后有什么区别?唐娜说结婚后我们有结婚证了,现在还没有。马国伟说你到 底爱我还是爱结婚证?又纠缠着搂住了唐娜。唐娜挣扎着,说你如果爱我,现在就 不会提这样的要求。马国伟说你揪住眼睫毛好好想一想,我不爱你,还会这样死乞 白赖地求你?我怎么没去求别人!唐娜说你现在有这样的想法就是不真心爱我。一 个坚持要,一个坚决不给,僵持到最后,两个人都赌气,闹了一场,谁也不去搭理 谁,结局竟然是出人意料地不欢而散了。 那年年底法院里组织到部队上去慰问共建单位,唐娜也去了。慰问完,从餐厅 里吃完饭出来,一行人就在停车场边上遇到了肖建国。肖建国认识他们法院的院长, 他热情地和院长握过手说了几句话,当时眼睛好像并没有特别去注意唐娜,唐娜对 他也没什么印象。但是第二天上午,肖建国突然就跑到了法院里,认认真真地要院 长给他和唐娜牵一牵红线。唐娜在电话里听明白院长的意思后,不好驳领导的面子, 就去和肖建国见了面。 肖建国为人处事平实归平实,但日子久了就不难发现,一个人在生活里表现出 来的任何一面,都只能算是他众多方面中的一个面。仅是不同生长环境里培养出来 的细微生活态度,就是完全不一样的。这跟选葡萄一样,看着形状颜色都差不多, 但它的味道,只有吃进嘴巴里才会清楚。唐娜是在北部的工人新村里长大的,靠近 郊区,从小吃惯了黄河北的乡下人做的卤水豆腐,和肖建国结婚后不久,她回工人 新村去看父亲时,就顺便买一块这样的豆腐带了回来。家里有保姆,肖建国从来没 见他母亲亲自买过菜,所以唐娜提着豆腐回家后,他就把那块豆腐提在手里左右看 了半天,以此表示他对唐娜的不满。 放下豆腐后,肖建国把唐娜拉回了他们楼上的卧室,说我们家里都是保姆在买 菜。 唐娜说:“我知道呀。” “知道你为什么还要买块豆腐回来,你想吃什么菜,给她们说一声就行了。” “这是我在工人新村买回来的。”唐娜说,“卤水做的。” “卤水做的就不是豆腐了?”肖建国弄不明白工人新村里卖的豆腐和保姆买回 家的豆腐到底有什么不同。 “你不懂的。”唐娜说,“保姆买回来的豆腐都是石膏做的,和卤水做的味道 完全不一样。” “它总是大豆做出来的吧。”肖建国第一次蛮横起来,“记住,坚决不许再买 下一次了,在我们家里,这是一个保姆要做的事情。” 唐娜不以为然地说:“不就买一块豆腐嘛。去我们家里时,你不是也和我一起 买过菜?” “你们家是你们家,不一样。我们家里有保姆。” “腐败的寄生虫。”唐娜笑着说,“你爸妈能陪你们一辈子?” “那是以后的事情。”肖建国说,“我没和你开玩笑,现在是很认真地在‘照 会’你。” “但我就喜欢那里的豆腐,怎么办?”唐娜说。 “那你什么时候想吃了,给保姆说个地点,让她们去那里买。就是跑到北京上 海广州深圳,她们也会去。” “为了买一块豆腐,你让她们绕来绕去地跑十几里路?” 肖建国靠在床头上,看着窗台边篮球大的仙人球说:“她们就是给我们服务的, 只要你想吃,跑一千里路她们也会去,因为这是她们的工作。” 唐娜看了肖建国一眼,说:“我以前认为你和别人完全不一样。” “那肯定是你现在或者以前的理解有点问题。”肖建国说。 “也可能是。”唐娜说,“我爸说过,《黄帝内经》里从头到尾就只有十三个 药方子,它上面讲的,全是人体内部要如何去进行自我调节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