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从楼上跑下来,唐娜一眼就看见了被砸坏的液晶电视,它的显示屏上,像是被 一只巨大的蜘蛛迅速地织了张大网,盖住了。只是由于织得匆忙了点,不够细致, 网络间的密度看上去稍稍有些缺乏均匀和美感。 刚才在楼上,唐娜看着窗子外正在泛黄着叶子的合欢树,先是听见了“扑通” 一声闷响,响声过后,紧接着是几个人吵成一团的嘈杂声。她扔下手里的抹布往楼 下探着脑袋看了好一会,才从他们的吵嚷声里弄明白,是他们家的电视机被一捆从 天而降的报纸砸坏了。 唐娜回头看着肖建国和搬家公司的两个人说:“哪里来的旧报纸?” “什么旧报纸?”肖建国和两个正在搬冰箱的人被她问得有点莫名其妙,都愣 住了眼睛看着她。 “楼上扔下去的。” 唐娜说着,扭回头再看楼下时,看见天天在院子里收废品的老头已经跌跌撞撞 地跑到了楼下。他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灰色大鸟,摊着两只手在电视机前蹲了一 会,才伸出手去摸着电视机说:“我眼花了,这地上怎么会有个电视机呢?” 唐娜转过身来,问搬家公司的两个人:“你们刚才是怎么放的电视机?” “你们这样的液晶电视太薄了,立不住,就先平放在地上了。” “现在它被砸坏了。”唐娜往门口走着说。 “砸坏了?”肖建国说,“怎么砸坏的?” “报纸砸坏的呀。”唐娜说,“你高兴了吧?” 围绕着搬家,唐娜和肖建国从房子一装修完就开始了争论。不过这回争论的焦 点似乎有点好笑,是关于在白天搬家还是夜里搬家。 上一周,他们两个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执,唐娜仍然坚持要在夜里搬,重复 说老济南的风俗就是在夜里搬家,不能让家底子见了光,晒在太阳底下。唐娜一说 完,肖建国就忍俊不住笑了起来,说也是,股票恒指飙升的时候能让一个人像范进 中了举,现在几周时间里跌了三千个点,是应该比中举的打击还大。不过,现在的 问题是,你手里的股票都被套在股市里了,手里还有多少家底子怕见光?我还没来 得及贪污,你新换的家具都是直接从商场运进了新房子里。对了,我差点忘了,你 好像提前卖掉了一半股票对吧?但是,卖股票的钱好像都在你的银行卡里吧?银行 卡揣在你的包里,你若是不把它举在手里大声喊着里面的数字招摇过市,相信大街 上没有谁能知道它们存在。现在要搬动的,除掉衣服鞋子被子枕头锅碗瓢盆,还有 你和我,是不是就剩下那几件家电了? “我知道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唐娜看着肖建国的眼睛说。 肖建国说:“相信什么?” “我老是在睡梦里听见有人在那些砚台前研墨啊。”唐娜说,“这几年我一直 都在怀疑,是不是就因为往这座房子里搬时,我们是白天搬过来的,冒犯了哪一路 神仙。庄丽说世界上一应的神灵都是在白天睡觉的,你如果搅翻了它们的睡梦,它 们就会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报复你。” 肖建国伸手在唐娜的额头上摸了一下,说:“没发烧啊,怎么会跟在那个庄丽 后头胡说八道?” “你应该说我大脑出了毛病。”唐娜淡淡地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是, 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不但听见了研墨的声音,还会听到毛笔在砚池里反复润笔的声 音。” 肖建国盯着唐娜的神情看了好一会,觉出她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她从来就不 是个会说谎话的女人。但是,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情呢?而且,还好几年了。那 她为什么从来就没有给他传递过一丝一毫这样的信息?他看着唐娜,突然觉得他和 她之间的距离是无比遥远的,遥远得就像是中间隔了一条万里长城,或者是在大海 上看见的海市蜃楼。 “就是听见了,那也是从你自己心里发出来的声音。”肖建国说,“楼上老马 不是一直在研读佛经吗,按他解读经书的理论,一切虚空皆由心生。你讨厌这些砚 台,再加上庄丽在那里胡说八道做着引子,你若是听不见研墨和润笔的声音,那才 真叫人奇怪呢。”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因为你知道我在讨厌那些砚台。” “不是我不相信,是任何一个心理健康的人都不会相信。”肖建国说,“你回 家把它说给你爸听一听,看看他相信不相信。要是你爸能相信,我就相信,咱们就 在夜里搬家。” 肖建国搬出她父亲,唐娜就只会举手缴械,无条件地退让了。从小到大,尤其 是读大学后再到现在,她一直就是父亲的骄傲,这一点肖建国太知道她了,她是死 活也不会让一辈子以她为荣的父亲知道,她现在会不停地在夜里听见那些研墨声的。 看着电视机上的“蜘蛛网”,唐娜没有说话,也没有生气,只是脑子里又跳出 了那块摔破的“宋朝”砚台,它被肖海纳放在了桌子上最显眼的地方后,肖建国没 再动过,她也没再动过。从汉墓里回来后,她一直都在想一个问题:这些年里,她 是不是一直都是个被动的旁观者,一个真实生活的局外人。要不,她拚命挣来了几 百万块钱,为什么她的生活里却没有了一点快乐呢? 收废品的老头还蹲在那里,一只粗糙的手按在旁边一捆报纸上,语无伦次地说 电视机是很大,可是我眼花了,看不清,以为那是谁扔的一块黑塑料布。我腿疼提 不动这些报纸,想省把劲,就把它们从窗户里扔了下来。 唐娜把眼睛移到老头按着的那捆报纸上,知道惹祸的就是它了。她看着那捆报 纸,心里又莫名其妙地颤动了一下,想它大概会有二十斤重吧?二十斤报纸能卖多 少钱呢?她拿出一年级小学生的架势计算了一遍,算出来的答案是一斤报纸假如能 卖上一块钱的话,那么,这捆报纸全部的价值也只有二十块钱。而她手里那些没来 得及减仓抛出去的股票,两个星期里就让她丢掉了一百多万。世界上很多价值之间 的价值,有时候真像马国伟站在汉墓里形容的那样,是无法用价值本身去换算的, 或者干脆就像电影院里“太平门”和医院里“太平间”的叫法一样,让人匪夷所思, 却一定有它这样或者那样的道理。 “你们让我赔,可叫我拿什么赔呀。”老头依然垂着头,喃喃自语着,“我只 有一间破房子和一个傻儿子,你们就是抓我去蹲劳改,把我连皮带骨头卖了,我也 赔不起这么多钱。” 有一瞬间,唐娜从老人的脸上忽然看见了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做了一辈子清洁 工,一生清贫,却能一辈子安心地读着《黄帝内经》和《山海经》。而从她懂事开 始,他对他们兄妹说的最多一句话就是:一个人,当你是人上人时,一定要把人当 人看;当你是人下人时,一定要把自己当人看。她现在理解的父亲这句话的意思是, 一个人,他无论怎么活着,首先都应该活得像一个人。 唐娜走到老头身边,蹲下来,把落到电视上的一片枯叶子捡了起来,捏在手里 反复看了几秒钟。然后,她看了看老头,又看了眼电视机上的“蜘蛛网”,说: “大爷,您别着急了,这个电视机是我的,我不让您赔了。” “你不让我赔了?”老头伸手抹了把脸,疑惑着抬起头来看着唐娜说,“他们 说这个电视机值一万多块钱。” 唐娜点点头说:“它是花一万多块钱买回来的。” “那你怎么舍得这么多钱,不让我赔了?” “不为什么。因为……因为它已经坏了。” 老头看了唐娜一会,说:“闺女,我看出来你是个仁义孩子了。凭着你这个仁 义,我回老家把房子卖了也要来赔你。你若是信我,我现在就回去变卖房子,能卖 几个钱,就回来赔你几个。剩下的,我给你打张欠条,只要我活着,就慢慢地还你。” “真的不让您赔了。”唐娜看了眼搬家公司里几个刚才围攻老头的人说,“搬 家公司的人没把电视机放好,他们也有责任。我们没有告诉他们电视该怎么放,我 们也有责任。所以,我都不想让你们赔了。” 肖建国跟在唐娜后面下来后,一直站在唐娜身后。现在,他走过去弯腰拉了一 把唐娜,说:“唐娜,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啊,但是你现在还不会知道。”唐娜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