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好多年前,《中国青年报》办过一次百科知识竞赛,在报纸上登出了一百道题。 我那时候正求知欲旺盛,能背下来一百五十首唐诗,圆周率小数点后一百位,整个 元素周期表和一千五百个英语单词,但还有好多问题不会答。我坐上104 路电车, 到王府井大街下车,那里有全北京最大的书店。书店门口,聚集着好多参赛者,他 们拿着那张报纸,互相学习互相借鉴。那时候没有什么人用过复印机,我那报纸揉 搓得快要烂掉了,放在书包里,手里拿着笔记本和笔,在知识的海洋里穿梭。一个 戴眼镜的青年人上下打量我,然后问,“第九十六题,小说《堂·吉诃德》的作者 是谁?”我连忙回答,“是塞万提斯。”他摇摇头,“你这样的回答就很不严谨, 应该是朱盖尔德·塞万提斯·萨维德拉,这才是小说家的全名。”我拿起笔,问, “朱盖尔德是哪几个字?”他很认真地在我的笔记本上写好这位西班牙伟大作家的 全名。我在书店门口消磨一下午,晚上回家,就在塞万提斯前面加上朱盖尔德后面 加上萨维德拉。我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终于把那一百道题做完了,报纸已经又 脏又破,赶在截止日期前塞进一个信封里寄到报社。全中国大概有一百万人参加这 次比赛,我本来希望能获得一个三等奖,最后却连一个纪念奖也没得到。 现在,我只记得住圆周率后面十位,十分之一的元素周期表,年过四十,学无 所长,每周都看《开心辞典》、《SK状元榜》,闲来翻一翻《大不列颠百科全书》, 梦想着能参加一次电视知识竞赛,梦想着春妮坐在我对面,向我提出一长串问题, 我应答如流,最后她手里的卡片全用光了,也没有一个问题能难倒我。春妮敬佩地 看着我,听我给她讲知识竞赛这一电视节目的由来。“春妮啊,你知道吗?二战期 间,一位英国皇家空军上尉,在德国的战俘营里度日如年,他每天要面对的三个问 题是——你的姓名、军衔、战俘编号,除此之外,再没人多问他什么。二战之后, 他成了一个电视制片人,为了报复那段只能回答三个问题的日子,他开创了一个名 叫Mastermind的测验节目,把英国人流行的知识测验变成了电视秀。1972年,第一 场比赛在利物浦大学举行,当时BBC 管理人员认为,这个节目太高深,安排在深夜 播出,但收视率惊人。你们都知道《谁能成为百万富翁》,这个节目之所以有名, 是因为给的奖金太高了,英国还有许多知识竞赛的节目啊。” 好几年前,我和COCO李小姐一起去英国采访,COCO李是上海一家公关公司的职 员,给我当翻译。我们从伯明翰开车到利兹去看一场足球赛,开车的是一家赌博公 司的主管,叫鲍勃,路上无聊,他忽然提议:“我们来互相问问题吧,你问我一个 你知道答案而你又认为我不知道答案的问题,然后我问你一个我知道答案而我认为 你不知道答案的问题。”我完全晕了,经过COCO李的再三解释,我算明白过来,他 要玩Quiz. 英国小酒馆里能见到Quiz试卷,一张纸上有二十个问题,大多是同一门 类,比如伯明翰的工业革命历史或者曼彻斯特足球队的历史。但我没想到,两个人 还能互相PK,鲍勃说:“你先问吧。” 出于客气,我提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英格兰队只拿过一次世界杯冠军,请 问是哪一年?”鲍勃倒是非常认真地回答:“1966年,我们加时赛打败了德国。” 接着他问:“你知道英国是从哪一年开始在全国实施格林威治时间?” 我们这样问了几个回合,很快我就被难住了。鲍勃要向COCO李解释什么叫儒略 历什么叫格里高利历,英国为什么迟于意大利上百年才更新历法。他跟COCO李说明 白之后,COCO李再用中文向我解释,等鲍勃确认我们两个都明白之后,他叹了口气 :“这些知识都没用了,现在有一个网站叫GOOGLE,你有什么不知道的事情,都可 以在上面查找,这个网站以后会非常厉害,什么都可以在上面找到。” 鲍勃当时来往于香港和英国,他判断,他的赌博公司有可能进入中国大陆,他 知道中国人喜欢赌,如果每一个体育场外都有他们的一个投注点,那他们就赚大发 了。我跟他说,这事儿可不容易。私下里和COCO李说,就算等到英国人再拿一次世 界杯冠军,他们的赌博公司也不会开进中国大陆。此后没多久,鲍勃的公司就撤掉 了香港办事处。我再也没见到过鲍勃,但一直在使用他推荐的GOOGLE. 我也有好几 年没见到COCO李。 有一天下午,我在家里看书,手机显示一个上海的电话号码,我接通了,有个 女声很客气地说:“我是COCO李。你还记得我吗?” 我说:“记得,记得。” COCO李告诉我,英国有一家门萨俱乐部,号称是世界上智商最高的一帮人组成 的俱乐部,英国还有一家俱乐部,叫“你知道的太多了”,You Know Too Much Club, 简称You Know Club 或者是“有脑俱乐部”,是世界上一帮知识最丰富的家伙组成 的,他们常年参加各种知识竞赛,获得好多大奖。这个“有脑俱乐部”两周之后要 在香港开一个亚太地区的年会。 “你觉得有意思吗?”COCO李问。 “有意思。” “那你和我去一趟香港?也不一定要写什么报道,你先跟我去了解一下。” 我到了香港才知道,COCO李如今的头衔是“‘你知道的太多了’俱乐部中国大 陆首席代表”,她从上海飞香港,航班比我早到半小时,就在机场等着我,一起坐 小火车进市区。我们两个好几年没见,原来她是个青涩的小丫头,现在则是熟女范 儿,穿一件黑色的裙子,光着两条腿,一双Giuseppe Zanotti的凉鞋。她这几年干 过电子商务网站,还在电视台承包过一个财经类节目,哪里能闻到钱味儿就奔哪里 去。我盘算着,要是她把“有脑俱乐部”引进中国大陆,每个会员收一千块年费, 招一万个会员,再忽悠点儿赞助费,举办点儿活动,不干什么正经事儿,也能轻松 赚上一笔。我心里是这些肮脏念头,表面上很客气的聊天,来过几次香港,对香港 熟不熟,哪里有便宜的化妆品等等。 本来我以为“有脑俱乐部”年会这样的活动,怎么也能住到半岛酒店去呢,不 料我们是在尖沙咀一个略为破旧的四星级酒店下榻,酒店大堂里竖着一块不起眼儿 的牌子,上面用中英文写着“你知道的太多了”。大堂里坐着一位中年人,穿着件 黄色T 恤,二头肌很发达,戴着黑框眼镜,见了我们就迎过来。T 恤上有一行小字 ——You Know Too Much.COCO李给我们介绍,“这位是有脑俱乐部香港分舵的舵主, 斯蒂文·冯。”我们热情握手,交换名片。斯蒂文笑起来露出白灿灿的牙,他的头 发也有点儿花白,看上去不过四十岁,那片白头发显得非常时髦,整个人斯文又有 型。他的普通话也很标准,“今天是报到时间,没什么活动安排,你可以先回房间 休息一下。” 我和COCO李上电梯,她说,一会儿她要和斯蒂文一起去迎接有脑俱乐部的全球 主席,那是个英国人,专门从伦敦飞来香港参加年会,所以晚饭要我自己料理。初 步确定,第二天下午给这位主席先生做个专访。酒店的房间很小,我放下行李,没 看到哪里摆着欢迎信或会议日程之类的材料,床上倒是有一个塑料袋,装着一件黄 色T 恤,打开看,上面果然也印着“你知道的太多了”。我洗了个澡,把这件“有 脑T 恤”套在身上试了试,太大了,质量粗糙。在床上躺了半小时,决定出门转转。 我到海港城转了一圈,然后坐小船到中环,再去铜锣湾附近的一家购物中心。 每次到香港,我都会坐一回“天星小轮”,每次都觉得维多利亚港变得更窄了。据 说香港人喜欢填海,没事儿就往海里头扔石头,再在上面盖楼,号称是海景房,等 这房子卖光了,再在前面填海,再卖海景房,早晚有一天,维多利亚港会被他们填 满,中环和尖沙咀连成一片。多年前我第一次来香港,是来看赛马,邀请方特别关 照,在包厢里看赛马,要身穿西服,我就带着自己唯一的一件西服前来,那是件羊 绒西服,在香港穿上那玩意就跟裹着个棉被似的,弄得我满头大汗。那一次同来的 朋友,夜里嚷嚷着要去旺角逛红灯区,我们打了辆出租车前往电影里看到过多次的 旺角,找到了酒吧,门口看门的龟奴听见我们的普通话死活不让我们进去,好歹找 到一家开门接客的,柜台里一溜排开四五个姑娘,老板娘说,请我们的小姐喝杯酒 吧。我们点了酒,招呼姑娘一起喝,这才发现,陪酒的姑娘聊天都要用英语。大家 结结巴巴地聊了几分钟,纷纷询问有没有东北的,随后就扫兴而归。我们那次住在 文华东方,就是后来张国荣跳下来的那个酒店。那次香港之行,让我落下个毛病, 此后每到香港必去买一件西装,亚麻的纯棉的或者厚实点儿,以解我当年只有一件 西装之恨。我在铜锣湾又买了件打折西装,拎着购物袋回到酒店,到了门口忽然觉 得惭愧,我是来参加有脑俱乐部活动的,如果可能,我还要申请加入有脑俱乐部, 怎么能拎着个购物袋呢。此时我看到一辆计程车在酒店门口停下,下来两个外国人, 身材高大,都穿着“有脑”的明黄T 恤,像两个圆滚滚的柠檬,司机打开后备箱, 这两个“柠檬”就往外掏东西,全是购物袋。香港果然不负“购物天堂”之美誉, 世界上最有知识的人到此也免不了Shopping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