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他是怎么睡着的,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虽然每个人都不可能准确地抓住自己 进入睡眠状态的绝对时刻,但是他敢肯定自己是在一种既紧张又松弛,既深刻思考 又轻快地愤怒之间,在床上迷失了。当他早上醒来发现这是在内蒙,在电力宾馆, 站到窗前看到的是这样一个风雪过后的早晨,呼市的街道已经失去了形状,地面全 是积雪,十分地厚,只有开过去的长长的带着电线的公交车才能在五一路上划下那 种长长的线条,他就有一种想从窗上飞下去的冲动。他还不想吃早饭,甚至不想到 楼下去,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过去的一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的问题是新的。 他把房间电话的听筒卡上去,他已记不得为什么昨晚会拿下听筒,这同样没有意义 了。虽然他应该是在想着那个小女孩,但没有立刻下楼去的意识,不过等他刚从卫 生间出来,看了看表,他知道那些来接应他的人应该已经从外地赶到了呼市。他们 是从北京来的,对于来接应他的人来说,这同样是不可想像的,怎么可能在内蒙这 么个地方遇上这种事情呢? 他打开房门,下楼,其实在电梯出口那儿,他就看到了三个来接他的人中那个 个子最高的,那人向他点了点头,另外两个大概在高个子的招呼下,也赶紧从边上 围了过来,于是他就愣在电梯口那儿,好像并不急于跟这三人会合。他心里在想别 的事,他是想来看看那个小女孩,不想让这三人一起掺合在他的事情中。他没有向 大堂去,而是到商务中心的那个拐角,他的这个举动,虽然看起来像是增加了他在 这里的危机氛围,那三个人倒是成竹在胸,他们肯定把问题都考虑得足够清楚了。 不过,三人中仍只有高个子过来,另外两个人只是象征性地向这边退了几步,就还 是站在靠墙的位置。他也没有到商务中心的屋子里去,通道边有一条长沙发,他就 站在那儿很冷漠地对高个子说,我说过叫你们不要来的,已经没有什么事了。高个 子有些难为情,因为他的口袋里显然装着早上到了呼市才买到的昨天的晚报,一截 还露在口袋外面。他没有再呵斥高个子,只是说,你们别跟着我,事情也没有什么 可怕的,你们只要把票办好,自己在城里转转,下午一起走就好了。高个子拚命点 头,偶尔也凑着想看他那明显的伤口,他倒是非常消极,好像让别人看到伤口也是 对这局面的一种错误解释,他再次对高个子说,你们别站得离我那么近。 他要往外走,既然刚才另外两个人没有跟过来,那两个人现在当然十分敏捷地 退到旁边去了。他在经过时并没有扭头去看另外两个他的手下,只是从这个地方快 速走过,之后在大堂中间停了下来。他很想在这个位置透过玻璃门,看到外边的安 谧的雪地上,站立着那个小孩子。这一刻他当然无比清醒,他想那应该就是一个小 乞丐,一个牵着小怪物的流浪儿,但她很有本事,她是个精灵。早晨的大堂虽然人 不是最多,但还是人来人往,他很机警地扫了一眼整个大堂,便从玻璃门那儿出去 了。果然他在五一路上看到了那个小女孩,她还是牵着那只小怪物,只不过,她戴 上了帽子,她的脸在雪地里像个无限静止的小小的漂亮的瓷。他向她走去,几乎想 要抓住她的手,他在这一刻很想告诉她,你看我的人已经来了,黑夜终于过去了, 昨天已经成为画上了句号的一天,而从今天开始,或者说就从昨天的最后一刻开始, 其实什么事都过去了!况且,他想对她说,我,有这个本事,可以把昨天翻过去, 但仅仅是说昨天的不愉快,昨天那种惨痛的羞耻的东西会翻过去了,而昨天作为整 个一种记忆,它都留下来了。他想对她说,昨天留下的是你,尽管你很小。他就站 在她面前,甚至没有用手去拍她的脸,因为他实在无法在这白雪皑皑的街边,在这 静谧得几乎要吸纳一切暴力的阔大景象中伸手,也不能哈气,只是看着小女孩。小 女孩用手提了提她的猴子,这个小乞丐,这个温顺的小乞丐,在他面前,甚至有一 点怯生生的,但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她有多大的能量,她能解决多少问题?他俯 下身,对他说,你想吃什么?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指了指五一路的前边。 他很平静,这一切都跟他想像的没有太大区别。他领着小女孩向五一路的南头走去, 不用回转身,也知道那三个人就跟在他的身后,他晓得他们的做派,他们有他们的 世界观,有他们的任务。他和小女孩在五一路最南边一家小馆子里坐下了,尽管跟 昨天出事的小馆子还有点像,但世界已经不同了,他现在跟昨天也不同了,世界发 生了变化,人生假如有阵营的话,那也是一下子就改变了的。他十分放心,这几乎 可以从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中体现出来。他没有吃太多,看着那个小乞丐 儿在他对面细心地吃,这样的吃饭跟他的想像也没有任何的分别。现在情况就是这 样,让这个孩子好好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坐在对面,有时还 可以看见小女孩手中绳子下的小怪物那精灵一般的眼睛,黑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