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这一次,是她把他约到昭君酒店的。虽然整整九年过去了,但呼市最好的酒店 仍然是昭君酒店,即使希尔顿、翠怡、香格里拉这样的酒店做了许多民族方式上的 变革,但在内蒙,只有昭君酒店才是这个城市最富有魅力的所在。其实,他一直是 不同意来的,他从没考虑过还要跟她再见面,并非是缺乏勇气,也并非是缺乏什么 必要性,他主要是很难把自己从最初的印象里拔出来。他非常明白,这是一段往事, 不必说这样的事情给他的生活带来什么变化,而仅仅由于他能明确地判断自己,知 道因为这样一个女孩在心中,留下了全部的想像。他醉心于这样一种记忆,然而, 在她的执意要求下,他还是来了,因为假如不来,她会一直这样要求下去,其实他 也已经感觉到了,时间在往前奔跑,生活中的人总会在一个特殊的时间点上作出决 定,他们必须见面的决定便是由她来作出的。他无法反对,她有她的主动,她有她 的理由,她应该解决她自己的事情,实现她的想法,而关于他,他不过是要同意, 在她的这个决定中,顺应她,使她能够表达自己。于是他就去了,住在昭君酒店。 整整九年时间,他都没有再到内蒙来。自然他是直接就到了酒店,房间是订好 的,并且她先到了,在打开门的一刹那,他并没有太多惊诧,其实他没有任何反应, 或者说来不及反应,因为他必须进来,关上门。现在是他们九年后的初次面对,关 上门之后纱窗透进来的光线,足以使他看清她。他没有来得及再去意识自己的表现, 或者说他也无法再蒙混自己,他们在昭君酒店十五楼的房间里相遇了。她穿着一件 淡白色印有灰色浅花的连衣裙,下摆到膝盖那儿,她看着他,她个子不矮,至少有 一米六八,当然他也估计到她是可以长到这么高的。什么样的记忆在此刻可能都要 让位于眼前的现实了,她穿着半高跟的凉鞋,不是亮烁的那种,十分轻便,并且衬 托着她的长腿。她怔怔地看着他,他觉得此刻应该脱掉手套才对,不过这是夏季, 他哪有戴什么手套呢。他有那么一点拘谨,但更多的,是要按部就班地把自己稳定 下来,但他无法做到这一点。看了她大约三分钟,向她笑了笑,而她报以一阵十分 轻飘的移动,好像是向桌子那边让了让,他终于在椅子上坐下来了。 坐下之后他掏出烟,不过没有抽。他说,你长大了。她点了点头。是啊,九年, 一个人完全可以长大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了。她参加完高考,其实分数早就下来了, 大学录取通知书也已经下来了,这个情况他也清楚,别人把具体的分数、学校以及 相关情况都告诉他了。毕竟九年了,他们没有再见面,中间也没有打过电话,一直 由中间人处理他为她做的那些事,不过也很简单,在这九年中,负责她的生活、读 书、成长。她就是这么成长过来的,跟所有人一样,吃,喝,自由地生长。她裙子 的那种淡白是他喜欢的,他很想看一看那灰白的浅花,但是他眼睛有些涩。她从站 着的窗台边走到沙发那儿,双腿并着,坐在沙发上。 她手上捧着一杯水,他也是。她对他说,内蒙的天会比北京的晚一些。他不太 明白这两个地方会有丁点时间上的差异,现在距离天黑下来还有一阵。她看了看卫 生间,然后就到卫生间去了,放了水,应该是用水在扑脸,之后她出来了,对他说, 你去洗脸吧。他听她的话,既然都已经听从她的要求,跑到内蒙来,见了九年来第 一面。于是他到卫生间去,在和她擦肩而过时,他停了下来,因为他想看她脸上刚 刚扑上去的水,她也停了下来,看着他,她真高啊,但还是个孩子,当然她自己可 不这么认为。她没有动,侧着头,静立在那儿,他倒是到卫生间去了,在里面看见 了她那只半透明的小包,里边可能放了几样洗漱用的小东西。他在镜子中看了看自 己,也用水扑了扑脸,出来时,她还是坐在沙发上,只是这一次她的腿略微散开些, 一起斜向身体左侧。见他出来,她就喊他也坐到沙发上去,他有些迟疑,不过还是 坐了过去。天已经快要黑了。他坐在她边上,她倒没有什么异样,呼吸比他还要均 匀。她用手弄了弄头发,低了低头,好像身体和双腿都静得太过了,于是她动了动, 像个孩子那样,摆了摆。他用手在沙发上撑了一下,咳嗽了一声。她说,九年了, 你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