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她站起来,朝着床的方向迈了一步,不过,她就此先是停住了,用一种十分确 切的眼神睹着他。他被这样的起立以及即刻又静止的某种潜藏着的犀利给制服了一 般。他那丰富、起伏、跌宕甚至是危险的人生经历,此刻在她的面前,却显得就要 破碎,无法支撑他那与生俱来的,以及在他日常人生中一直富含的那一种冷静、残 酷和超常的自我控制。然而,她这眼神只是一个步骤,她没有想过会用一种什么样 的程序来执行那个有可能的决定。他很快就迫使自己进入到她安排的程序和角色中 去,与其说他在等待,还不如说她在执行。她说,我必须这么做,九年了,我从那 时就决定了的,我要与你,在这个时候,到床上去。她一直这样睹着他。他稍微欠 了一下身,好像是在特别复杂的某种场合表达一种态度,并且像是面对极重要的人 物。然而,他实在不会从她目光的压力和整个存在的气场里坦然地滑出去,局面是 固定的,只能这样走下去。他说,听你的吗?这一问对他来说,也是出乎意料的, 因为既然是问她,那么他也就想当然地进入了这个场景连贯的活力。 她的连衣裙在左肩下有一道小小的拉链,她拉下它,脱了只肩,再轻轻一滑, 整条裙子落在地上,她就这样站在他面前,斜对着他,可以让他更好地看见她的身 体,然而身体是个整体,不会从某个角度看就会发现什么异样。她站在那儿,对他 说,我们睡觉吧。她就那样平躺在洁白的床单上,床头上整块的黑木,被单无限地 白,她那件裙子还摊在地上。她叫他,你快来呀。他没有动,问她,一定要这样吗? 她说,为什么不呢?她说话时,只是把头稍稍向上抬了一点点,当然她是看得见他 的。他站起来,好像有一点点俯视她了,他对她说,你真长。她说,站着的时候, 你说我高,躺下来你说我长。他说,是的。不过,他没有脱衣服,对于他来说,这 本身不是什么困难,问题在于这确实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只是不想再见到她,把 那早先的记忆作为一种全部的历程纳入自己的身体深处。而现在世界的齿轮是她在 推动,是她在咬合,在决定着那严密的程序。 他坐了下来,没有脱衣服,只是坐在她身边,看见她的脸和九年前那个小流浪 女孩的那种神情还是一致的,他倾心于这样的漂亮,还有隐暗的动荡着的美。他忽 然记起来,那时她还有帽子的,在雪天,戴着帽子,去买报。现在她躺着,他还能 从额头有点毛茸茸的地方觉察出一种稚嫩,但只要她略微动弹一下,又马上恢复成 一个往前继续成长,一直向世界远方飘荡而去的长势,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场景。然 而,她说了,必须这样,我早就想好了的,等我高考后,我就给你。他发现她终于 讲了比较主观的话了,至少她就是这么设计的,或者说她并不是等待这个时间,而 仅仅是向前冲,向前进,到时间的这个刻度上,跟他说,她如此渴望实现这一个目 的。他向下倾了倾,以便离她的锁骨更近些,看见了她的乳房,看见了那顶尖上十 分嫩嫩的,有些微颤的尖峰,那种红,那种淡淡的红晕和规则,使他这样细致地感 染着她的身体。当然这不再是那个冬天,不再是有一点点脏,有一点点流浪的气息, 而是一个静止的峰尖,两个,在这平静的小腹之上,在胸上边,锁骨下边,她的乳 房在那儿坦诚地挺立着。他没有去抚摸,但足够近,他知道他是可以融进去的。她 没有伸手去搂他的头,而是双手轻轻向后搁在枕边,他看见她的腋下,那细细的毛 根,还有她的腰间,弯曲的有些挺刮的弧度。他并没有沉醉,因为这一切,只是她 的程序,来自于她的决定,她的信仰,她人生的规划。 他还没有躺下去,然而她几乎是命令他了,因为即使她躺着,也能用睹他的目 光发出这样的命令。她要他躺下去,在她的身边,他动了动,她对他说,九年了, 你改变了我,你每天都在改变我,用你的方式,你唯一的办法是钱,但又不仅仅是 钱,使我上学,过着本来不可能的生活,使我能有今天这样的身体,裙子,凉鞋, 还有这个高考的结果,这个前程。她顿了一下,接着说,是你把我造成今天这个样 子,我是想好了的,我要给你。他听见了,也许还有顾虑,仅仅是因为他本来没有 考虑到这一点而已,他本来是宁愿永远也不要再见面的,但现在他们相遇了。她用 手在他肩上动了一下,他没再静在那,他不是那种人,他的一生都在行动,果敢、 明确、坚毅,甚至冷酷、直接、钢铁,但此刻,他意识到更加有一种猖狂,那是对 自己的一种更大的启动,更迅捷的安排,只是,他本是冷酷的,所以他衣服脱得并 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