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滞留在沙尘迷雾的广场酒吧或啤酒夜总会。沙村广场周围的人们时常都能看 到我的光头,他们知道这人混迹在此二十年了。我记不清年月,不知天山路那满脸 皱纹的老汉向我要走了多少颗大力丸。我的眼睛里塞满了细小的沙子、沙村的景象、 以及堆积着各式各样的图案,像是万花筒。受到这软绵绵的沙子的影响,我的心情 时好时坏。有时黏膜充血,眼球快要蹦出来了,我在广场的夜总会里过日子,趴在 马桶上呕吐颤抖,摇摇晃晃朝那拉提走去。 披散长发的女人坐在那里,无数次,我缓慢走向她,芬芳的气息支配着我。我 认识她,汹涌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她在晃动的蓝光下说话,一种抑制不住眼泪 的声音。手指穿过她的头发,黑色的夜晚。清新芬芳的气息在蓝色天空下蠕动。 夏天的景色被热浪扭曲,穿过拥挤的出口,我陪伴一群褐色皮肤的人,坐在油 腻腻的牦牛毡车上缓缓颠簸,搭着彩色遮阳布的牛拉拉车走向一望无际的草原。 草原上到处是人,汉人穿着民族服装,褐色皮肤的人穿着光泽鲜亮的中山服, 白色或是黑色的半透明的披肩遮住脸的女人。褐色皮肤的中年男人骑着电驴子,扛 着粉红色的剥掉皮的羔羊与牛拉拉车擦身而过,褐色皮肤的人相互打招呼。褐色皮 肤的人身上散发出强烈的异味,我晕眩。 牛拉拉车驶进了光亮的一扇大门。 褐色皮肤的男人晃一下身子,跳下牛拉拉车,沉落在浑茫的尘土中。归巢的燕 子们咿呀盘旋。抬头看,长发女人走到牛拉拉车跟前对我说:“下来,到家了,你 愣着干啥?”她也对后面的人说:“都愣着干啥?” 几个褐色皮肤的男人把我像死人一样抬下车,瞪大眼睛看着我。一个褐色皮肤 的人说:“瘦得像把柴,咋还挺沉的。”另一个说:“逑,抬个棺材也没这么沉。” 我说:“不会吧,我有那么重呀?”他们嘿嘿地笑着,干咳,一口一口往冒着灰土 的地上吐痰。被他们抬着晃动,眼前一片红晕。 阳光洒在青石、大理石铺成的街面上,穿过了四方街、自由巷,光影斑斓。屋 檐下的浮雕裂开着,满身的油漆皱皱巴巴。这竟然是上个世纪的旧印象。太阳把一 切晾干晒黄,包括四方街的这座房子,我保存着这张照片。报纸上报道,有人捡垃 圾,拾到成千张旧照片,没人知道从前的样子,至少该让我看看那些照片。 高矗的大厦顷刻间崩溃了,照片的右上角可以看清楚,来来往往穿行在沙村大 街上的人像是得了羊角疯,一群热锅上的蚂蚁。没有任何文字记载,遥远的历史, 记录了沙村的街区,包括教堂、清真寺。能够分辨照片交织的那些停滞空气,照片 上的女人在剥石榴。手指纤细,指甲涂的颜色和石榴的颜色一致,手镯是地道的和 田羊脂玉。另一张照片应该是午后拍的。她穿了冰蚕丝睡衣,长长的黑发垂在肩后, 一直拖在地毯上,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我敲开另一扇门,站在她面前。她说:“进来吧。”因为不认识她,我有点慌 乱。她撩动着头发,笑容妩媚,说:“已经很长时间没人打搅我了。”她倚在窗台 上,我咽下了一口唾液,全身都湿透了,手里的照片也被浸在水里,慢慢地我也滑 进了水里,嘴里突突地冒着水泡,朝着她游去,冗长的梦游,透过清澈的水可以触 及她的前胸,她两条腿仿佛长满鱼鳞。 我们一直躺着,谁也不出声,在她的抚摸下,松松夸夸的肌肉有了弹性,房间 沉浸在音乐里,弥漫起细细的沙雾,像是涌动的水气。我满脸满身湿淋淋的,她摸 着我的光头,沙子和汗水黏在一起,恓恓惶惶,“咕嘟咕嘟”,这个和沙子一起磨 擦的女人…… “我们在干什么?” “谁知道啊,记不清楚了。” “我在沙村有二十年了吧。” “一转眼,就像昨天一样。” “你在想啥?” “想不起来了。” “他们不给这房子修门装窗户。” “不能吧,这又不是棺材。” “我想想。” “想什么?” “瞎想。” “都瞎想什么了?” “都想。” “比如想你。” “我以前最在行的是什么?” “是什么?” “做饭,煮奶茶。” “嗯。” “你嗯啥呀。” “哦,我糊涂了。” 她在我身边咕哝,我并没有听清楚。她扭转过来,身体散发着香气,湖水那样 凉丝丝的头发掠过我脖颈,一会儿我睡着了,冒着冷气的白色经茎,像我的父亲种 植的棉花,爆炸开的棉团,一片一片连绵出无数个路径,棉花如玉脂,软棉棉的。 我重新回到了沙村。 照片变成的房子。我的头疼痛得厉害,在有洗手槽的房子里,我用冷水淋湿脑 袋搓一种药皂,拇指和食指捏住吉利刀刃,对着墙壁上的一面镜子,我剃成现在的 样子,光头。 后来,就是现在。她消失以后,我刚刚从照片中出来。全身疼痛,沙粒或者无 数针尖扎在身上的疼痛,闭上眼睛她就会出现,她在阳光照耀下的灰尘中站着。天 气炎热,她穿着裙子在飘着云彩的香泉边。避暑的圣水,引导我进入朦胧中的那拉 提,鲜红流动的花,遥远真实的记忆。雨响起来了,汹涌而疯狂……我置身在飘渺 的那拉提的草原。 我坐在魔鬼城的广场上,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沉重的钢块仿佛砸断我的躯壳。 这时候看见她在广场边缘上站着。有人兜售色情书刊和光盘,说是大碟版美国货。 她已经不见了,只有立在光圈下的木牌,上面的箭头表明,一个花里胡哨的广告贴, 散发霉烂的气息。广场上空响起凝重的钟声,广播一种气氛,号召人们购物,幻影, 我喊叫起来…… 透过迷蒙的眼睛(像是吃了神经错乱的药一样),我的一半被钉在走廊墙壁上, 徒劳张望着(没任何意义),像个傻呆的白痴,竖起一只耳朵,希望听见什么,幻 想碰到她的种种可能和情景,她冰凉的指甲,温暖光滑的肌肤,含糊不清的呻吟和 语言,美丽的随意披散的长发,悦目的鲜红,悦耳的哗哗的雨水声…… 我固执地站在走廊里,看见一张菜青色、粘满了煤屑、夹杂着恐惧、头发粘乎 乎像是被雨淋湿了板结成块的那张脸,脏兮兮地呈现出来。 我弟弟的脸?一张弟弟的脸。 我弟弟住在沙村中央广场一幢红色的二楼里。躺在腐烂的厚地板上。坚硬的蛀 虫像小枣一样跌进他嘴里,我清了清喉咙,“弟弟,换个姿势吧。”弟弟说:“不, 我一转身,虫子就跑了。”弟弟拉扯身上发霉的毯子。我说:“你身上咋没有肉呢?” “没什么。”弟弟说。 弟弟一定好多年没吃肉了,连翻个身的力气都没有。掀起毯子,那身体是黑褐 色,体臭弥漫,我的眼泪滴在他的身上。弟弟说:“好多人都饿死了。”我搂住他 哽咽,“弟弟呀,弟弟。” 他嘴唇厚厚的,呈粉红色,一头的卷发蓬乱。他的背后站着的那个女人脸上脏 兮兮的,她的肩上披着一条橙色和蓝色相叠图案的坎肩。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人 们推推搡搡跌跌撞撞地从我身上踩过,他们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弓弯着腰,头也不 抬地朝着广场以北的火车站走去。火车的声音就像是从山洞里钻过来的风轰轰隆隆 疾驰而过,我可以感觉到泪水正从我睡眠的眼睛里夺眶而出。我咧开嘴大声地哭了 起来,那些眼泪一直流向沙村,沙村就像是被完全淹没在水中一样。那个女人穿着 一身的红色衣裙,拽着那个男孩行走在人群当中,那个男孩子满身都是沙子。 那个女人在沙村的大街小巷贴出了许多广告,尽管她遭到了市政管理者的巨额 罚款。她这么做并不是恶意诋毁或张冠李戴,完全出于一片好心肠,无损于她的寡 妇声誉。不但这样,她还带着我和她的儿子念“孔子讲习班”,以便使我在更多场 合学会礼貌的语言而不是满口淫猥粗话。她说:“这既公正又合理。” 我坐在那里,倾听房间里的声响。她躺在棉花的被褥里,长长的头发柔软地盖 住她的脸颊。“狗屎,”她说:“你说吧,狗屎,你不是要跟我说叨说叨吗?” “我必须得告诉你,”我说道:“我只不过是住在这里。” “难道这不是你的家吗?”她说。 “我想应该不是。”我说。 “那你就滚吧,有多远滚多远。”她说。 “只要你愿意,”我说:“我随时都可以离开。” “你走吧,没人拦着。”她说:“你应该去婊子呆的地方。” “你要干嘛?”我说。 “我能干什么呀,你也不想想。”她说。 “算了,”我说:“我也不跟你说了,我真是倒了霉了,世界上再没有比我更 倒霉的人了。” “你放屁。”她说。 我说的许多话在她那里都是狗屁。她一点儿也不生气,“狗嘴里能吐出象牙?” 开开心心的样子哪像得了梅毒的人,简直是屁话,“哼。”她说:“咋就不能哩?” 她挺直腰板和蔼可亲地走进我。“那是一个寡妇应该做的,知道不。” 据我所知,从她一开始当寡妇,就表现出了从不像一个寡妇的样子,关于丈夫 的死,她也从未相信过,毫不怀疑这个男人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即使沙村民政部 门多次催促她到居委会注销丈夫的户籍,她同样严正的拒绝了,她对他们说只有看 到丈夫的尸体才可以。所以从未为丈夫送过灵,她说她不送灵,可以守寡。从那时 起,她就一直到处张贴“寻人启事”,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孤 独地相信她的男人一定不会丢下她。她带着这种念想活在世界上,这也是她活下去 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