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和这个女人见面的时候,沙村已经改变了许多,比如引进的黑人和会说话的 机器人。沙村的火药、巫术、印字工艺已经不再是什么先进的东西了,那些火药可 以装在一个巨大的铁筒子里把弹头十分轻松送上天堂。风匣不再两头受气了,一种 叫做鼓风机的东西呼呼拉拉能把木炭吹得熊熊燃烧。银灰色的烟弥漫在沙村上空, 遮天盖地,人们行走在没有阳光的看不见星月的沙村,嘴巴里鼻子里眼睛里耳朵里 全都塞满了那种气味。 没谁会相信你还活着。她说道,你打听打听谁知道狗屎是什么东西,沙村的人 有谁听说过有过狗屎这么个人。我想,这个女人准是疯了。我得出去喝酒了。我没 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只好住在她那里。沙村的人们都在购置房产,每一套都要几十 万上百万,像四方街前树后山的房子一幢就上千万,我哪里有钱?我已经喝的太多 了。我郁闷,无法克制自己,不断在酒吧里打架,打人或者被人打一顿,我全身都 是伤口。他们把我打倒在地上,“他就是个狗屎。” 我都醉得不成样子了。从她嫁给我到现在,她一直记得我喝醉酒的样子。她就 一直抱着我,直到我安静下来睡着。“以后不能这么喝酒了。”她说,“你不是三 岁大两岁小的人了。”她从“千里酒吧”费力地背着我,走过刚才我差点一跟头栽 下去的石板桥,她被绊了一下,紧紧地抱住我的腿,身子靠在石墙上,在夜色中深 一脚浅一脚地穿过石板街区,她的身体在光影下一晃一晃。 我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她说:“你醒了吧,啥时候才能让人省心哩。”过了 很长时间我都没有说话,我躺在床上,躺在这女人的房间里我突然伤心地哭了起来, 她走过来把我的头揽在胸前,抚摸我的光头,我很冷,眼睛疼痛得厉害,我对着她 的胸乳说了许多话,都是她上辈子的一些事。我努力回忆,始终稀里糊涂的不知道 究竟说了什么。她说:“我知道。”她究竟知道什么呢?女人的脸质朴和善,像阳 光、柔软、云彩、水草、大理石……我很久没看见蝴蝶五彩缤纷的翅膀了,它们悄 悄搅动我的心。 我问她的名字,问她为什么挽留我,她笑了笑,“这样的情况只能这么处理。” 她说。生活中的各种不如意对她来说已经无所谓了,而睡眠成了她最大的问题。有 时她大把地吃安眠药,顶棚上肥硕的大老鼠都看着她。有时她在飞,离开沙村,翻 过雪山,到自由集市上买印度、尼泊尔、巴基斯坦的糖果和器具。有一次她坐17路 公交车险些被强奸,一个长头发老男人用阳具顶在她身上,为了报复,她紧紧地捏 住它直到手上沾满了黏液,老男人猪一样地嚎叫。末了,她在这趟公交车上捡到了 一个弃婴,这让她的生活变得多了一些乐趣。这种快乐对她来说或者是对任何人都 是一个秘密。在她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上帝的安排,现在她知道给孩子洗澡把 尿喂果汁奶水是怎么回事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为了她自己,让生活过得井井有 条。她无数次幻想丈夫的归期,无数念头都涌进她脑子,比如丈夫被汽车撞死、被 建筑物顶上落下的一个不明物体给砸死、被一次恰好击中的雷电击死、被躲在密林 的劫匪一刀砍死,或者一次突发脑溢血……她说:“不会的。”在闪烁的紫色的光 亮中,我们相对而坐。我竭力想像她过去的生活情况。在沙村,她住的房子如同一 个宫殿,她是谁啊?她在这个宫殿一样的房子里种植了随处可见的绿色植物,空中 飘着植物的气息,她深埋地窖的各种葡萄酒、石榴酒、杏酒。你喝上一口就被醇香 迷惑。 “我丈夫也和你一样。” “他干什么的。” “和你一样是光头,是翻译,和文字有关的。” “你不觉得,”我打断她说:“你把我们搅在一起了。” “是呵,如果你同意的话。” “你丈夫?” “他出远门了。” “你想他了。” “当然,你不想喝点什么?” “那就来点酒好了。” “你好像很喜欢喝酒。” “是啊,酒是个好东西。” “是好东西。” “你在沙村住了多久了?” “记不太清了,反正不短了。” “你丈夫从来没有回来过?” “他会回来的。” “去哪儿了?” “是迷路了吧,沙村经常有人迷路,好几年才再回来。” “东游西转的,也挺好。” “我不太喜欢你喝醉的样子。” “不是说酒醉心明吗?” “也许吧,不过酒是个好东西呀。” “那么我们就为这个好东西干杯吧。” “好,干杯。” 我不知道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甚至不知道能够长到我这么大的时候又是什么 样子。未成年人受法律的保护。一个喝醉了的人砸了场子,一把火烧了酒吧,算怎 么回事?她大叫着扑在我身上护住我,黑衣人挤满了酒吧。她从容镇定地把我揽在 怀里。“没事,他喝多了,都算是消费。”她腾出一只手。“这是我的银行卡。” 她紧紧地抱着我。“没事的,没事的,安静下来。”她的手捂在我流血的伤口上, 她捂不住还在流淌,流得满地血。“真够狠毒的。”她说。那些人全都出去了,我 大声叫道:“端水,端水来。” 后来,他们酒吧的领班来了,那个人对她说了一大堆的话,她根本听不进去。 有什么大不了呢?都是沙村的人民,咋样了也都是自己人,都是人民群众,凭啥下 这么狠毒的手。她一口一口喂水给我。我说:“带我回家吧。”她背着我,沿着香 泉河向前走,这是沙村的护城河。我在她的肩上睡得很沉,记起她温暖、柔软的身 体。 穿过走廊回到房间里,像做梦一样进入石洞。头发和额头上粘满银灰的棉丝 (落满灰尘的一些蜘蛛网),我发现走廊是不存在的,是密不通风的四堵墙(荒芜 的洞穴),头顶上一些凉丝在旋转,慢慢的形成冰质,我胳膊上起满鸡皮疙瘩,石 头房子简直是个旷世已久的坟墓……弥漫起沙雾(我意识到的坍塌),我感到窒息, 快速向那些尘埃密布的书架走去。我不能一直这样糊里糊涂停留在无知的回忆中 (我得弄清真相),瞬间,巨大的书架“轰”的一声倒塌下来散了骨架(狂风从掀 开一角的屋顶疯狂地吼叫着),飞舞的沙灰钻入我的鼻孔、眼睛、耳朵,书纷纷扬 扬遍地乱舞……刹那间,洞穴彻底变得黑暗了,一切都在巨大的黑色里旋转着,夹 杂着难以辨别的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