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活就像一粒沙粒一样飘过。 我弟弟拖着脏兮兮的鼻涕穿过大片的沙枣树林,浓烈的花香扑鼻而来。弟弟总 嚷着要去看火车。“哪有火车呀?”我跟着他屁股后说:“铁路在哪儿?”我们继 续前行,穿过走廊,翻过山顶,我回头看,已经见不到沙村。太阳已经开始落山。 这时候弟弟朝我喊道:“你看,快看,那不是铁路吗?”我朝着弟弟招手的方向看 去,铁路果真出现在眼前,那是我见识过的最直的轨道,夕阳照耀在铁轨上光亮光 亮的,它从山的那一边穿过密密的森林向这边延伸过来,又延伸到另一头,延伸到 我们都看不到的地方。弟弟说:“我知道火车啥时候开过来。”我们俩站在铁轨中 间,我问他:“你咋知道的。”弟弟趴在铁轨上聆听了半天,然后说:“火车很快 就要开过来了。”我们离开铁轨站在山岗上,注视着会呐喊的火车的影子。很快火 车就开过来了,隆隆的车轮声响了好大一会儿,浓浓黑烟乎乎升向天空,响起了长 长的汽笛声,咆哮着急速驶来,驶去。火车开过去后又空旷又寂静。“那就是火车。” 弟弟说:“会走的房子。”我说:“这些房子走到哪里去?”弟弟说:“我不知道。” 在惶恐不安中穿过黑暗疾驰而去的一列火车,记忆支离破碎,“火车事件”使 得记忆无望。我始终都徒劳无望地躺在沉沉的黑暗中,身体在黑暗中飘旋起来(那 张床如同是一个魔床),总会弄得我疲惫不堪,无法确认墙的位置,我根本无法用 肉眼穿越漆黑,只是凭空地触摸墙幻觉墙的存在。我的梦又一次被“火车事件”碾 碎了。 穿过走廊,也许是困乏和疲劳过度的原因,就在走廊里倒下去合上眼就睡着了。 走廊里很冷,我的膝盖和脚指头冻得生疼。我模糊的感觉倒像是来到了母亲的子宫 一样,像一膛闪闪发光的炉火,温暖,我沉浸在巨大的欢乐中。这时候,紧接着听 见嘹亮的火车的汽笛声在寂静的黑夜里呼啸而起,一列火车就轰轰隆隆地驶过来, 夹杂着刺耳的风和煤屑以及沙粒,火车就像是从依次闪开的片刻沉寂的森林里,又 好像是一直在黑洞里一样无边无际。 火车就是这样穿过走廊的。 站在无依无靠的漆黑的走廊里,并没有看到传说中的关于铁路两旁的无边无际 的绿荫覆盖的葡萄种植园,没有看到它们被流动的沙粒掩埋起来的废墟,也没有看 到那个穿着油腻腻的青蓝棉袄和淌着清鼻涕的戴着破烂草帽的小男孩。沙村变成了 我记忆中的一个虚构的形象。将近一个世纪,我的被碾碎了的记忆和对沙村的幻想 就一直滞留在童年时期的走廊里。而我的冗长的梦却像一只从不疲倦的猫头鹰机械 而有规律的晃动着,就像要啄掉我的眼球。这种情况常常会在噩梦中无数次地出现, 被恐惧折磨得差不多像是跌入了峭壁悬崖,疾速坠入同样恐惧与深渊中。在我同样 的睡眠中,空洞混乱断裂几乎在同一瞬间出现冥冥中,觉得像是睡在一个没有人居 住的布满了尘埃蜘蛛网的密不通风的洞穴里。在恐惧的状态中醒来,睁大了眼睛四 处张望。我根本弄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我的丧失了记忆的想像在黑暗中不停思索 回忆,如同坐在突然断电的影院里,眼睛停留在巨大的灰白屏幕上凭空瞎想。后来, 巨大的火车突然从屏幕背后尅过来,刺眼的灯光把周围照得通亮,时间就像一道雷 电似的流失过去,紧接着出现一辆像大蜗牛样的破烂牛车,由一头老的垂头丧气的 吭哧吭哧喘着粗气的褪光了毛的褐色牛拉着,它的嘴里还不停地嗳出泛着肮脏泡沫 与一股熏人的臭气的液沫,粘粘乎乎丝拉网,它拉着没有人驾驶的牛车穿过荒凉的 走廊。它在流动的沙砾上扬起一些被岁月粉末了的尘埃,它在空旷寂寥的沙村上空 回荡着近似于一种快要断裂的沉重而干哑的声音,庞大的木轮一颠一颠像是快要散 架的样子。接着它艰难地穿过迷宫一样的一些残垣废墟,我看见那里长着一棵巨大 的枯死了的槐树,还有一个荒芜了没有牲畜气息的畜栏。我跟着它,顺着沙砾和卵 石铺着的道路宛如进入了一个真正的迷宫,整个穿越的过程都是死寂沉沉令人窒息。 仿佛进入了想像和幻觉中的沙村,除了残垣废墟空无一物。接下来,像是电影的蒙 太奇一样,那辆残破的牛车便不见了,我的眼前呈现出一个古老庄园,看上去像几 世几劫的样子,四周高矗的土墙上落满了岁月积蓄下的一层厚厚的浮尘,这时候我 听见里面大声喧哗的声音,使我奇怪的是古老的围墙周围竟没有一扇大门,而那辆 破烂牛车的进入更使我迷惑不解。我坐在梦幻和想像当中的沙村的废墟上,陷入了 孤单恐惧的寂静中,默默地注视着沙村四周隆起的沙丘。渐渐地我的眼前便又呈现 出了幻觉般的一个古老花园,我带着异样的感觉,几乎完全丧失了时间的概念。我 穿过沙村被枯树笼罩的人行道,穿过沙村巨大的沙漠广场,在颓败废弃的一座巨大 建筑物上看见了古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她带着主宰宙斯的盾出现在闪烁的雷电 中,紧挨着闪现出一个又一个的表情飘忽不定的巨大佛头。 “当心。”一个像仆人的男人一边看着我一边说:“脚下有台阶。”他看上去 身材瘦长,褐色的头发蜷在一起,一双灰白色的眼睛咕碌咕碌不停地转着。整个身 体都被穿在身上的一件灰不拉叽的长衫罩着。“你都看见了。”他说:“这就是。” “你是一个人吗?” “是的。”他点着头说。 “一直以来都是你一个人?” “是的,”他说:“我一直都在等你。” “是吗?” “是呀,你看,这里已经有好多年没人住了,一直空着,我守着一直空着的屋 子,会一直守着的。” “你像是在守着坟墓。” “不。”他说:“你不能这么讲。” “我还是觉得像。”我说:“这里还有什么?” “窖。”他说:“不过我从也没去过。” “哦。” “我领你去吧。”他说着话走在前面引路,沿着走廊走了一段又拐了几个弯, 窖门隐在一堆杂乱的枯死的芨芨草丛里,门是由灰白色的枫木做成的,上面钉着的 铁钉子生着绣。“你下去吧。”他说道。当他打开地窖门的时候,我感觉到这扇门 一定很沉重。我不由吸了口凉气,身体像是被一股旋风吸住,强烈的沙尘的气味扑 面而来,夹杂着被炎热溶化的蜥蜴和刺猬剁成肉酱的混合味道。我的眼前出现了一 个人口密集的大巴扎,烤羊肉的烟雾弥漫在空气中,还有高耸的大烟囱继续缓缓排 放着有毒的废气。我完全像一个动物一样喘着气,屏住呼吸想听见声音,但是,那 里面太嘈杂了,有太多的嚷嚷声充斥在那里,像“诗经”的声音。我在疾速的旋转 中飞翔,嚷嚷声越来越大,把我的脑袋都弄炸了。我也许还会听见呼喊或细语,但 是这里的嚷嚷声使我无法分辨。 走廊里既炎热又潮湿,坑坑洼洼,肮脏的雨水沾满了我的双脚。我的目光落在 走廊远处的粉红色的火焰山上,它刚刚经历过一场血肉之战,凝滞而涌动,跳动着 无数火苗,灼热无比。我的眼睛变得格外潮湿,幻化出蓝色的海洋,眼帘上无数道 亮晶晶的细雨,淅淅沥沥地沿着潮湿的眼底涌向脸颊。刹那间,广场上高高屹立的 鼓楼深深地陷入世纪的黑暗中,在我心中唤起了无数的怀念,我的眼睛里已经掺满 了沙子,透过半点腥红的缝隙。我站在走廊里,沙尘穿越狭窄漫长炎热而潮湿的走 廊,梦幻中巨大的沙流埋葬往昔硕果累累的葡萄园,盛开在沙村的一望无际的葡萄 园。 雪花般的碎纸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落在走廊里,落在我的身上、脸上。透着 剪得像古币马钱样的洞孔,一个婴儿的尸体正被装进漆着红色的木箱子里,随后 “砰”的一声箱子盖上了盖,接着传来钉钉子的声音。我疲惫不堪,躯体怎么也撑 不起昏沉麻木的脑袋,昏昏欲睡,心有余悸地抬起身子向那里张望了一下,木箱子 盖上放着几颗油渍斑驳的水果糖和一碟红溜溜的沙枣。两个钉箱子的穿着羊皮袄的 男人表情木讷而阴郁地朝着我睡着的方向走过来,我闭着眼睛,闻到他们身上散发 出一股扑鼻的“来苏水”的死人气味和酸骚味。他们走过去的时,风颤抖着呼啸, 掠过我的耳际,两耳嗡嗡直响,走廊里又笼罩起寂静,墓穴中走出一个死婴,竟是 我弟弟。我们站在那里相互望着,走廊里空空荡荡的。 我是死人。躺在石棺里的僵尸,正在受冻,不感觉到冷。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 她的手指滑过我的眼帘鼻尖,我的鼻息。她确认我没有死掉。她站在我跟前,和我 弟弟在嘀嘀咕咕说叨着。之后,她从背搭里伸手掏出几颗鹰嘴豆,几颗无花果和奶 酪。 雪花儿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覆盖在了石棺上,在越积越厚的雪堆里,听 见牙齿冻得格格作响,她们并不知道我是怎么被搁置到这里的。她俯身贴着我的脸 颊,我的脸颊上的雪融化了,流的满脸都是,满地里流淌。 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哪里?我很尴尬地躺在大炕上,盯着四周的墙壁和 玻璃窗户。穿越时空的漫长睡眠,但无法穿透黑夜的迟钝。我的睡眠散落在柔软的 棉花布上,温暖。我想,我是被冻死的。就这样,躺在这张床上,温暖后肉体的分 解和支离破碎的腐烂,村子里直插云天的高楼大厦飘忽不定,像是沙漠里或是汪洋 大海里的海市蜃楼。现在的村人已经不记得以前混沌的沙村,大都以为那是来自印 度、巴基斯坦以及敦煌石窟里的壁画,一致认为那是传说。一盏油灯……一些文字 ……一些睡意犹如民间小调和音乐。从窗户的外边,邻舍里点燃起梦一样的篝火, 大辫子的姑娘们和穿着汉服的小伙子们在那里跳着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