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已经有好多年了,我的食指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摸上去有些僵硬。不记得手指 是怎么受伤的,满地洒着鲜血。石砌洞窟里雕刻着形形色色的图案,有尊像画、经 变画、神画、装饰画、涂画勾勒出丰满群翼的天使们在空中飞翔,绚丽多姿,长时 间的歌舞散花,全裸着柔美,裹在白云一样的花朵里,巾舞、长袖舞、拂舞、绸舞、 霓裳舞、香散飞巾、光流转玉、云纹、水纹、焰火纹、巾带、花卉、卷草、祥云朵 朵,静谧而斑斓……我活在画中。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转过街角,不远处是一个小的广场,广场呈“Y ”字形, 至少有三处分岔的出口,灯火辉煌。投射的光影下,一名小商贩手里拿着石榴,玻 璃器具的榨杠汩汩,流淌出鲜红的果汁,旁边是烤肉架子,炭火上的羊肉串子、羊 腰子、羊肺子、羊排骨、羊背脊在烟熏火燎。我快速穿过弥漫着羊骚气味的烤肉摊 子,一路上被卖叫声包围,一个站在佳乐超市门口的满脸胡子的中年男人拦住我, 一只手伸进他胸口前,另一只手向着我勾了勾,低声说:“碟子,要不要?好看的 很,哪个地方的都有,便宜。”但是,我并不知道什么碟子。一名身穿长袍头戴羊 皮帽的人在那里大声叫道:“鲜奶,鲜奶,刚刚挤出来的鲜奶子噢。” 我要对你说,我眼里的泪在眼圈里直打转转,我终于听见声音了。 听见弟弟的说话声。已经是深秋了。我和弟弟穿过峡谷来到了大片的沙枣林里, 茂密的沙枣树上结满了红溜溜的沙枣,沙枣上浅浅地泛出一些白斑。我们猫着腰贯 穿在沙枣林里,我觉得有些累了,伸直久弯的腰,张大嘴喘着气,接着弟弟直起身 来,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还冲我笑。我们采沙枣,弟弟爬上了沙枣树,手里拿 着木棍子扫荡过去,红溜溜的沙枣密集的落在了沙地上。突然,弟弟从树上摔下来 了,像一颗沙枣一样。我忍不住抱住弟弟哭了起来,夜色像潮水一样浸透了沙枣林, 我感到浑身发冷,牙齿格格作响,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黑夜再一次把我推向了 梦境。我把肮脏的衣服裹在弟弟身上,紧紧地抱着他,树林里漆黑一片,成群的野 狗在狂吠。我毫无知觉地滑向黑的深渊。 天快亮的时候,我被冻醒了,脚后跟像是被割掉的一样,伸手摸了摸,裂开的 脚后跟隐隐作痛。那女人是谁呢?我突然想不起她是扎着两根小辫子还是披着长发。 我蜷缩在寒冷中挨到了天亮,沙村寂静无声。“下雪了,”我说“快起来吧。”我 揭开弟弟身上的被子。弟弟迅速穿上油腻肮脏的棉裤,他的屁股后面的破洞露出了 雪花一样的棉絮。“我们睡了一觉就能下这么大的一场雪。”弟弟说。我和弟弟行 走在厚厚的雪地上,脚底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雪天并不十分寒冷,皑皑白雪覆 盖沙村,雪花儿仍然在飘,像鹅毛那样在空中飞舞旋转的雪花无声无息飘落在沙村 的街道上。“雪让我想起了白雪公主。”弟弟说:“想撒泡尿。”我看见弟弟掏出 他的小鸡巴,他的小鸡巴在手指间一跳一跳,尿水撒在了纯洁晶莹的雪地上,浅黄 色的尿液直愣愣击打在雪花上,积雪缓缓融化着陷塌下去。弟弟哆嗦了一下,“毬, 太冷了。”弟弟低头系着裤腰带。 我们踩着深没小腿的积雪向着广场方向走,一路上我和弟弟边喊边踢着雪,两 个人都呼哧呼哧喘着白气。在离广场不远的一棵老桑树下,远远就看见已经聚集了 很多的人,正忙乎着堆积雪人、狗熊,唧唧喳喳的声音荡过来,老桑树上的雪跌落 在我和弟弟的头上脸上。我和弟弟一边抬头凝视着老桑树的缝隙一边用手搓脸部的 雪,脸蛋搓得灼热。我们的手像熊掌一样圆圆鼓胀起来,晃眼的雪潮湿了我们的眼 睛。 女人不断地晃动着身子,头发上沾满了绒绒的雪花,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盈盈地 望着我。她是谁呢?我在想。弟弟说她家的地窖里有水灵灵的草莓和翠绿鲜嫩的大 白菜、青萝卜,还有可以架在火炉上烤的土豆。“她在找她家的狗,”弟弟说: “可惜她再也找不到她家的狗了。”我问弟弟:“是不是你弄死的?”“说啥哩,” 弟弟故意大声说:“她家的狗是老鼠弄死的,跟我有毬关系。”弟弟这么一说,我 也觉着没啥意思了。于是我们离开了广场,拿着自制的捕鸟圈套走进一片树林子里。 我和弟弟小心翼翼的将圈套竖着用木棍子支起来,撒上苞米粒,躲在树木背后屏住 呼吸等待栗色的雀儿,眼睛有些困盹,好像看见了长两只爪和栗色羽毛的野雀。我 使劲地捏住弟弟的手,弟弟正咧着嘴,露出的牙齿里溢满了鲜血。我坐在雪地上, 屁股都湿了,我久久地凝视着纵横交错的树木枝丫,岑寂的雪让我眩目。弟弟正朝 着我走来,他放声大笑,怀里抱着一只头顶上长着坚硬绿毛的红色雪鸡,他的肮脏 的指甲深深抠住雪鸡。仿佛弟弟就是那只雪鸡,他正在不顾一切的展开巨大的翅膀 …… 我猛地咬破了嘴唇,鲜血就像涌泉一样流淌。我是来寻找弟弟的,而整个村子 里都很空荡。沙村的峡谷那里有一个临时搭建的火葬场,说不定我弟弟也去那里看 热闹了。我气喘吁吁地发现在焦躁的火葬场,摇晃的身体突然被一个褐色的人提在 半空,低头看见赤裸身体的死尸,褐色皮肤的人密密匝匝,成群狂犬的野狗把我推 向恐怖的梦境。我再次看见了弟弟,他睁着干涩的眼睛看着忙碌在火葬场的大人们。 我扯开嗓门大喊大叫,可我弟弟听不见,我的耳膜都被自己的声音给震破了,血从 耳朵和鼻子里流了出来,流到褐色皮肤人的头发上,眼睛上,我大声嚷嚷不停地嚷 嚷,直到他把我抛在半空中。透过黑压压的人群的缝隙,看见弟弟被脱得精光,小 鸡巴在火葬场的火焰中像一个萎缩了的甲壳虫。对我来说,沙村到底发生了什么并 没有人告诉我。我只能够闻到死尸的气息。 沙村完全封锁了。接下来的一个月,对我来说是醉生梦死又麻木不仁的一个月。 我去过许多咖啡屋、酒馆、诊所、中介机构、婚介所,我试图想和他们以任何一种 方式进行交谈,实际上我四处碰壁。我只能是从这个咖啡屋溜达到另一个酒馆,坐 在那里一杯又一杯的喝加过冰块的啤酒,阅读当天的报纸,希望能看到一些关于火 葬场的消息。我注意过其他人的表情,看到同样是麻木不仁的表情。就这样,一直 持续着。就在这段时间里,大街上满是戴着红袖章的老头老太婆,他们手里举着严 禁吐痰的标语牌和处罚条例,咖啡屋和酒馆贴上了已消毒的标语。我就像一个幽灵 一样游荡在沙村。 夏天就这样来了。天空也逐渐变得潮湿起来,对沙村来说,夏天的来临并不是 一件好事,那些来路不明又不知去向的病毒会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夜晚的沙村显得 一片沉寂,异常空洞,花瓣和色彩落满了尘埃。疫情仍在蔓延,药店里的板蓝根冲 剂已被抢购一空,门口挂着“断货”的广告牌。我已经被限制上街了,理由是大街 上已堆满了垃圾和垃圾堆的老鼠。我只好回到像宫殿一样的老房子里,隔着摇摇晃 晃的窗户看外面。黑夜来临的时候,我必须要面对窒息与死亡,我的心都快要碎了。 我的弟弟已经死了。我对黑暗的恐惧有增无减,在这幢巨大的房子里我弟弟的气息 依在,我一刻都不能入睡,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垃圾、垃圾堆里的腐烂的动物内 脏、人类的粪便、狗屎,暴露在阳光下的老鼠和野狗都很骄傲地走来走去。有一天 夜里,我打开了半导体收音机。声音是从几千万里以外的海外传过来的。疫情在那 里更加厉害。“不用害怕,”弟弟说:“疫情和你无关。”我弟弟的说话声也从收 音机里传出来。 我弟弟提着牛皮做的灯笼从另外一间屋子进来。我想:弟弟已经死了。我跪在 地板上用失去知觉的手抚摸弟弟,我们相互拥抱着,弟弟不时用手摸我的光头,我 正在发烧昏迷,胡言乱语。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抱在一起,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弟弟已经瘦得不成人样了,身子也佝偻着,满脸胡子拉碴,前胸和后背都贴在了一 起,裸着的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我说:“你咋成这样了?”我使劲地揪住他,我 的泪水也濡湿了他的手。 那个女人又出现了,当她把目光投向我的时候,那是迷惘的一双眼睛,她的两 只手合拢在一起搁在腿上,看上去很衰弱。她的脸色也很苍白,病怏怏的。我站起 来朝着她走过去,将我的脸凑到她眼前,她并不看我,而她的冰蚕丝胸衣把乳房托 起,尽显完美。尤其是她的头发像阳光下的瀑布,魅惑眩目。我看见她朝着另一个 房间走去,但那里并没有门,她是从墙壁上进去的,借着微弱的光,我能够辨认出 她手里捏着的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正在抽搐呻吟的是我弟弟的内脏。我就这样一 直处在黑暗中,有时候外边的镭射激光会晃进窗户,野狗的声音也能传进来,我在 凝团的厚黑里辨认方向,或者聆听屋子里的响动。在睡梦中一阵阵地咳嗽着和那个 女孩子还有我的弟弟一起聊天。那个女人还吻了我,她说她爱我。 我很困。 她一丝不挂地躺在棉花布床单上。我困乏的眼睛直冒金花,就像我对沙村的记 忆。我在沙村的名字已经过时,现在我叫光头。我在沙村种棉花的手很柔软也很温 暖。我的手,准确的说是手指在她的全身抚摸着,像一团云袭盖游移,在她的双唇、 细颈、每一根发丝、耸起和隆出的乳房,在她双腿间的阴影里……那双棉花般的手。 之后,我需要抽烟。这个女人闻不得烟味,我弯腰捡起仍在地板上装有厚厚粘 液的薄膜,我看见她的眼神朝着我瞟过来。她仍然在喘气。我的视线迅速从她那汗 水淋漓的肉体移开,出门的时候,她的耸隆乳房仍在我眼前晃动。我的脑袋恍惚恍 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