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坐在家的阳台上。 事情就是这样的,这段日子我闲着。我很饿,捂着胃部蹲在她家的阳台下,连 买水的钱都没有。天气很热,我浑身都是臭汗,渗出来的汗水在我的棉花布衬衫上 面画满了地图,汗渍泛黄的地方更像是洒了一泡尿,蹲久了,腿也困了,就坐在马 路边的石阶上。我渴望食物。而事实上,前一天晚上我吃了不少东西还喝了好几瓶 的啤酒。我肯定是喝多了,半夜里吐得一塌糊涂。早晨醒来的时候,脑子里晃晃荡 荡,那种感觉真他妈恐惧。主要是两腿造成的,整个人都像是被悬在空中,操蛋的 不成。 她看了看我,穿上了一件长长的绣花裙子,粉色和肉色相间。飘动的长发覆盖 住了脸的四周,她说她今天美得像鬼一样,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嘴角和眼角出现的短 短的皱纹,仍然妩媚。抚摸她戴着戒指的手,冰凉的玉指,脖子上葡萄一样的珍珠。 她赤着脚,斜倚在午后的窗台。在我刚才蹲着的地方现在又蹲下了一个老人,一个 卖玫瑰花的满脸堆着皱纹的老人。她把目光投向那个卖花的老人,她说:“我们也 会老成那个样子吗?”我的目光落在老人怀里的一簇簇玫瑰花上,觉得左右的太阳 穴好像是滴滴答的一架老电台,我不能继续看下去,脑袋嗡嗡作响。“砰”的一声, 我正要准备转身,搁在窗台上的那瓶红酒就掉在了地上。除了我和她的气息,四周 弥漫起了红酒的气味,唾液里满是来自遥远的沙村的气息。 她说:“你疯了吗?” 我摇摇晃晃的,穿越弥漫着红酒的天空,缓缓穿过她给我无比的一吻。她黑黑 的头发像伸展开的手指插进我的薄薄的身体,直到她的发梢伸进我的神经,头发飘 出巴旦木杏酱的味道,或苦或甜的唾液润湿了我。 她的呼吸和空气融为一体,我抚摸着她冰冷冰冷的头发,凉丝丝冷嗖嗖的发梢 流淌着热腾腾的气流,我举起她的双腿,我想再深一些,好让我们在眩目中空空落 落下坠。慢慢地屏住呼吸,只剩下我们。有许多事都像没有发生过,或者是我臆想 的或者是我自己以为的。差不多有二十年了,本以为日子会过得好一些,而事实上 并不是那样。直到现在,我始终都没能弄明白这个女人和我的关系。好长时间的一 些日子当中,我总会深深陷入一种不能自拔的糟糕的情绪里,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她已经就像是一粒沙子停留在房间的某一处,滞留在冰凉的时光里。 白昼的棉花地。朵朵棉花。被光影罩着棉花,斑驳形成它们自有的样子。我支 起画架,搁在两腿中间,一支笔在午后的阳光下,在灿烂的阳光和光芒四射的棉花 中,在自由中,在沙村的棉花堆里吸吮晶莹剔透的葡萄。 我努力地回忆那个女人的样子。我觉得女人的身体好像就是一条裙子,光滑冰 凉而温暖。当然,我只不过是从那些已经很久远的依旧色彩熠熠的画中走出来而已。 我闯入了从画中反射出来的昔日,生活依然堂而皇之地经过我的生命,就像早期的 绘画过程,对颜色和光影有些飘忽不定。横竖都是。 天空,确切地说是一些空间。天气预报准确无误,午后就有一片朦胧的光色降 临,峡谷里的山峦隐隐约约,而城市的群楼仿佛是一块块岩石。在甜蜜而富有幻想 的午后,她给自己的嘴唇上涂抹了唇膏,她的裙子上绣满了冰蚕丝织的花朵,多少 年就一直喜欢穿着的长裙,即使是冬天,穿裙子的日子仍然是她生活中最为重要的 内容。裙子和她混淆在一起,当作生命。现在,城市里的少女们更多的时间都穿起 粗布长裤,裤腿或是别的地方满是口袋,那些少女们在大街上、商店里随处展示她 们的健美。而她要么是穿着长裙要么是光着身子,光着脚行走在房间里。我并不知 道午后的事,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弄明白从画中走出来以后(尽管我进进出出差不多 有一个多世纪了),我未曾经历过真实的生活,如有人回忆起他们的童年或者有关 一些成长的故事,我的记忆是干涸的,没有童年的或是成长的经历,我就生活在幻 觉当中。你们说我活着还是死了,有什么区别?但是你们得相信,看见了。 午后,我从画中走出来,毫无羞耻地坐沙发上欣赏赤脚光着身子的这个女人。 你们知道,这是我已经离开家乡若干年以后干下的事,就我的情感和欲望而言,是 需要的。我和她做爱的过程是奇妙的,我们的姿势震动了那幢大厦,像海洋上漂浮 不定的巨轮,潮湿和蹦跳的快乐在空气中荡来荡去。午后的情欲是如此的动情,我 想,你们也是这样的,通过这种方式来获取爱情,所以,我不认为这是欺骗。你们 比我要好得多,通常都能够以一种正常的合乎男女之情的方式,一点都不下流,就 可以通过正当的理由,正规的渠道,完美的礼节走进婚礼的殿堂,一起生儿育女, 相濡以沫,像是歌词里唱的那样一起慢慢到老。我从画中走出来,因为已经太久, 隔世的爱情被情欲所支配,我别无它求。 那些时候,我已经忘了和一个真正的爱我的女人做爱是怎么回事了。即便如此, 我仍然住在她的房间,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做爱,也不明白做爱究竟是怎么一回 事,两情相悦是怎么回事,每一次都会平添许多懊恼。随之而来的是长久的沉默, 望着这个激情和性爱后的女人,寒冷掠过我心头的某个角落,弄不清楚日日夜夜听 我喋喋不休的这个女人是谁,我很难过,像一个惶惶不安的孩子。于是我悄悄起身, 穿过走廊,拿了瓶酒坐在书房里,一口一口地喝下。我突然明白,我生活中的大部 分时光都浸泡在酒水里,它促成了一种幻觉,就像这座房子,它也一直浸泡在沙村 紫红色的夜晚,同样也浸泡着睡在房间里的这个女人。想想,想想这么多年了,想 想这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这些混乱…… 我燃起一枝烟。隔着窗往外眺望,沙村正闪烁着幽幽的灯火,街道上的灯光忽 远忽近,来来往往的人群看上去不像是人,而像是搬家的蚂蚁。我感到自己的身体 正在飞起来,一种渐渐滑离的感觉使身体抽紧,我不由捂住脑袋,我能够看到有那 么多的人都在我的周围晃悠,他们飞翔在阳光照耀下沙尘弥漫的天空,从低矮的屋 顶上跳蹿到高矗的大厦顶上。但是,我看不清楚他们的脸。 我跪在那里,于是她也悄悄地在我身边跪下来,她纤细的手指携住我的手,温 柔地说:“还疼吗?你喝醉了。”我说:“不,我怎么会醉。”她扶起我,我非常 虚弱,虚幻迷离,手指胡乱碰在她的乳房上,我说,不,我,我……一时间我眼前 一片漆黑,闪现出空无一人的黑黝黑黝的铁轨,轰隆隆的声音像是一次爆炸,粉碎。 听见她在说话:“好了,你安静些,别这个样子好吗?你喝醉了。”我含糊的说: “你说什么,你说我醉了,我告诉你我没醉。”随即我使劲推开她,向窗口走去, 我感觉正被窗外的沙柱吸吮着,将要飞翔在沙村上空,然后徐徐降落在想像的葡萄 庄园。她紧跟了过来,伸出双臂搂住我,呜呜地说:“你就要我吧。”我转过身来, 靠在窗台上,她伸在我脖颈下的手细嫩温柔,我把她抱在怀里。她说:“以后再也 不能这样作贱自己了。”我说:“好的。”她说:“好吧,那就忘掉过去吧。”我 说:“那我要想想以前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就笑着说:“好吧,好吧,那你就好 好的想吧,也许你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的眼睛有些疼,我以为再也没有一个 人可以和我在一起这么说话。之后,我将光光的头埋进她的胸部,在隆起的乳房那 里,温暖而甜蜜。这就是在我抵达沙村以前遇见的爱情,豪情似火,晶莹透明。我 不会放开。我咬定她,隔着充满血液、不安和生命气息的身体。 我知道我刚才进入的地方是我从小生长的沙村。她对我说只不过是上上个世纪 的一些记忆。我重新回到这座城市是一个遥远又遥远的过去。地貌以及人的面容都 与许多年以前的面孔截然不同。想到这些我就不可避免地哭了起来。 我自欺、自误、自以为是。我曾经说过,现在的生活是不存在的,或者不应该 是这个样子。我过去从不曾对别人讲到过这个生命,任其在一种或者多种传说中。 我可以是坐在阿尔泰山脉神秘美丽的森林里,在这个变幻莫测的人间仙境中,在高 矗的裸岩峭壁之巅,在阳光和鲜花点缀的废墟上,在没有一丝灰尘的光亮中。我死 了。这个生命从此不再遮掩。我从容穿过走廊的过程显得很冗长,冗长得像是走廊 本身。走廊中的鹅黄色的沙枣花绽开怒放,我的目光已被这种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黄 颜色濡染,觉得它比沙漠的气息更让我难以忍受。行走在走廊的我像是一只蠕虫, 在沉闷冗长的空间偶尔发出几声干咳,只能艰难地穿过,我的一切是在这样缓慢地 过程中流失。有些时候,我的目光会投向那女人睡在沙村晒得温热的沙滩上弥漫在 走廊里沙枣花的香气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的脸上,硕大的黑 蚂蚁黄蚂蚁爬在她滋润光洁的脸上,后来,近乎透明的蓝色夜里像沙砾流动那样传 来流水般美妙的音乐。我闭着眼睛,如临仙境,产生一种欲飞的感觉。沙粒像金子 一样在寂静的夜晚灿灿发光,我躺在传说中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廊正在下陷,那个 秋风飒飒吹动着长满了芨芨草的峡谷,那里飘来凄冷哀婉的啼哭声,夹杂着草木焚 烧后的气味,天穹之外的一种音乐,犹如漂浮的缕缕轻烟。 行走在秋天的沙村,满山遍野的落叶纷飞,额尔齐斯河像一个蓝色的飘带,像 一座城市的街道上照耀的灯光。我看见父亲正在沙村我家的棉花地里摘棉花。沙村 一望无际的棉花地里,观望着朵朵棉花,令人欣慰振奋。在秋日的阳光下,穿着各 式各样的用棉花做成的衣服的人们,脸上露出甜丝丝的笑容。天籁之音从沙村某个 隐秘的地方飘出来,和朵朵棉花一起震颤。好的,让我想想,别看我现在悠闲自得 的样子,在此之前我一直奔跑在走廊里是怎么回事?在沙村闲晃了那么多年,这到 底是怎么回事? 1900年,祭司从巫术开始,我在凌晨5 点钟开始穿过走廊,嘴巴里含着走廊里 盛开的带有麦芒的麦粒,经过沙漠广场魔鬼城池,人民剧场周围的咖啡屋和出售色 情光碟的小商贩,我的记忆是缭乱的狭长的走廊构成的。 父亲过来说:“看看这棉花,我看,得找些人来帮着干活。” “噢。”我看着父亲“我知道了,那我们到哪里去找人呢?” 父亲说:“火车站附近有个流动人口市场,听说过吗?” 我说:“那,我去看看吧。” 于是我到了火车站的广场。广场上大钟敲响的时候已是后半夜了,四周寂静空 旷,流动人口市场被笼罩在细细的沙尘和紫色的夜色里,活像一座坟墓。广场上连 个人影儿都看不见,我站在高处的一块石头上瞅了半天,竖起耳朵也没听见什么声 音,刚要转身的时候,虚幻中突然走出一个人,一个高大的人出现在眼前,嗓音沙 哑地对我说:“到这儿来,一定是找人吧。”我说:“是的。我家的棉花等着人摘。” 他指了指刻满了名字脏兮兮的长椅,示意我坐下,他也一屁股坐下来,支起二郎腿, 搭在上面的一条腿晃来晃去。 “我可以帮你找一些你要找的人。”他说。 “你要什么样的报酬。”我问。 “这个嘛,”他说:“都好商量。” 我说:“也得先讲好再说。” “这样吧,”他说:“按人头,一个人头二百块,咋样?” 我说:“贵了,我再看看……” “嫌贵?”他说:“这年头啥不贵,你想想,这些人一来到沙村,人生地不熟, 我得收留他们,管吃管住的,还得每顿喝上二两,不花钱啊?” 我说:“那好吧。” “你要多少个?”他说。 我说:“十个二十个吧。” “你说个准数,十个还是二十个?”他说。 我说:“那么就十七个吧。”我从口袋里掏出信封,数了一叠钱塞到他手里, 他接过钱,大拇指和食指凑近嘴巴啐了些吐沫,一五一十地数了起来。之后,他领 我来到了一座仓库的地下室,不一会儿,他把一伙人就叫到了我跟前,他们是来自 河南的、甘肃的、四川的、山西的、南非的、格鲁吉亚、朝鲜、还有中东地区的, 嘴巴上叼着香烟。高大的男人指着他们中间的一个个儿不高的男人说:“这个甘肃 人是他们的头儿,人就交给你了。”我说:“这就完了。”“当然。”他说。随后 他就忽地不见了,像沙村的一粒沙子消失了。 我就对甘肃人说:“那就上路吧。”甘肃人说:“没吃饭哩。”我带他们来到 广场一侧通宵营业的“哈巴奶馆”。他们围坐在一个长条桌上点了马肉、马肠子、 马肚子、马蹄子、马奶子,叽叽喳喳说着吃着喝着,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 没听懂。吃毕,那个甘肃人连珠炮似的打着嗝走近我,他说:“好哩,我们得把工 钱说好。”我就按那个高大男人说的工钱数说了。“这是不可能的,”甘肃人说: “市面上哪里有这个价哩。”我说:“可是这个价是说好的呀。”甘肃人说:“你 跟谁说好的,你要说是领你来的那个的话,那我告诉你吧,我们不认。”甘肃人接 着又说:“啥年月这是,简直是笑话。”我说:“不管咋样,你们也得跟我走。” 没等我说完,他们就全都围了上来,他们一起嚷嚷,声音像是一群马蜂嗡嗡的混成 一片,差不多要把我的耳膜刺穿。这伙人开始推搡我。他们就这样一直嚷嚷,声音 把我推向了广场,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而且脚下的石头还把我绊倒了。我挣扎着 想爬起来,可是我整个身体都像是被流沙吸住了。我终于倒下了,黑暗中,我进入 了一个细沙弥漫的隧道里,晕眩中我感觉一双手正抚摸着我的脸,我听到她在说话, 她在我的耳边不停地对我说她爱我,叫我不要丢下她,也不能丢下她。我还看到我 领着大队的人马正行走在阳光灿烂的沙村,远远的就看见我父亲站在棉花地里正咧 着嘴,我的弟弟和那个女孩子的脸上头上眼睛上盖满了雪花,像是冰冻在那里的雪 人。而我正坐在急驶的火车上。 沙村在细细的沙粒中一片纯白,到处都是盛开在艳阳天里的朵朵棉花,我探出 身子伸向那无边无际的白色。 火车,就是这样穿过走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