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吴强与夏磊的婚事比长辈们能预料到的都要顺利。两人其实早好上了,当长辈 捅破那一层薄纸后,马上就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书。双方家长商量着如何摆喜宴时, 吴强和夏磊似乎是局外人。两人经常研究地图,长辈们便以为他们是要去哪儿度蜜 月。 浦西镇老街的动迁工作也进行得很是顺利。当动迁条例一公布,吴国大和张凤 妹率先签了协议,率先到新的小区选房。按置换条件,原本他家可分中户型小户型 各一套。当夏磊的户口一迁入,吴家便分得两套中户。再加上夏伟民活动了下,吴 家贴了些差额,便拿到了三居室和二居室各一套的钥匙。这让吴国大和张凤妹两个 乐得咧了嘴只知道傻笑。 两亲家正商量着如何装修房屋,夏伟民的手机振铃。他一听是小潘打来的,说 是拆迁队要拆赵三郎家的宅院,赵三郎死活不让拆,双方都打起来了。还没等小潘 说夏总你快来,夏伟民已如老猴王般窜下楼梯,一溜烟朝古镇跑去。登上浦西浜桥 高处,他看到三三五五的人在往镇东边跑。还没到赵三郎家的宅院,夏伟民便听到 鼎沸的人声。待走近了,他看到大路上停着挖掘机推土机和铲车,还有不少穿着工 装的工人。夏伟民钻进人群,挤到宅院门口才看清,不啻前街后巷,连周边房顶上 都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唯独在宅院前留出一块扇形空地。赵三郎拿着一把过去江湖 艺人用的关公大刀,气咻咻地守在门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尤其是那大 刀经赵三郎修复过,刀刃在阳光下闪着白光,刀背上的铁环哗啦啦响,连起装饰作 用的红缨也随风飘扬。夏伟民的肩头被人拍了下。他回头看是小潘眨眼示意,便随 着往外挤。待走到人群背后,小潘说:“刘局长找你一会了。” 夏伟民问:“拆赵三郎家的宅院是怎么回事?” 小潘说:“我也不清楚。刘局长会对你说的。” 夏伟民由小潘引着走向那些大机械,冷不防如小鸡般被抓进泊着的别克公务车。 刘局长那对透着寒光的眼睛逼视着他,问道:“那把大刀能砍人么?” 夏伟民揣摩此话的含义,闪烁其辞说:“虽然是银样蜡枪头,砍准了也会死人 的。” 刘局长说:“派几个警察两面包抄,冲上去抱住他,夺下那大刀。” 夏伟民摆手说:“不可。赵三郎小时候并不叫三郎。长大后打架不要命,这才 被人叫了绰号拚命三郎。人到中年后脾气虽然收敛些,但今天的吃相好像是要拚老 命。派警察夺刀,万一弄出人性命来,你我都担当不了这责任。” 刘局长有点无奈地说:“是呀,现在的动迁矛盾不少。如果弄出人性命来,我 如何向区长交待。可也不能让他拖工程的后腿啰。” 夏伟民知道赵三郎是在摆花拳绣腿,但又不便明说。他看了刘局长颓丧的神态, 强忍住想笑,问道:“这宅院没说要拆,怎么现在又要拆了?” 刘局长说:“规划中是古镇后花园,但报到区里审批,领导的意思是要改成停 车场。先拆了赵三郎家的宅院,改建到镇西路口边去。我已去赵家谈过,可碰了钉 子。” 夏伟民斟酌着说:“这好像与杨教授的设计方案不符合的。” “我只听领导的。”刘局长又问,“这赵三郎背景怎么样?区里市里有认识的 人么?” 夏伟民避开刘局长的眼神,说:“赵家祖上在浦西镇也是大户,只是到民国才 开始走下坡路了。好在后人还争气,一座老宅总算完整保留到现在。” 刘局长说:“赵三郎上面没靠山就放心了。拖了进度,你也有责任的。” “工程进度确实是个问题。让我想想办法——”夏伟民眉头一皱,说,“有了。 凭我和赵三郎有五十年的交情,我去劝说劝说,以情动人,说不准赵三郎就让步了。” 刘局长说:“你可以透个底,只要他愿意动迁,置换条件可以从优。” 夏伟民说一声知道了,钻出别克公务车,又重新往人堆里挤。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片喊好声。夏伟民踮起脚尖看,原来有两个警察想冲上去夺 刀,却被赵三郎抡着大刀逼退到一边。夏伟民心想不好,如果伤着警察,立一个袭 警的案子,赵三郎就算无辜,也可能被发配到大丰农场强迫劳动。看赵三郎听了吆 喝来了劲,把一柄青龙偃月刀抡得浑圆,夏伟民便大喝一声:“三郎住手!” 赵三郎收了大刀,顾不上擦汗,侧目喝道:“来者何人?” “你小子不要装神弄鬼。”夏伟民上前按住刀柄,笔嘻嘻问,“天朗气清的, 动家伙又为了做啥?中午没和你吃酒,难道一个人也喝高了?” 赵三郎脸呈不悦,问道:“你是代表哪一级政府的?” “我是作为朋友来的,有话好讲的嘛。”夏伟民见赵三郎态度稍趋缓和,相机 说,“这里没啥可看了,大家散了吧。”夏伟民将赵三郎拖进仪门,带点埋怨的口 气说,“都是奔六的人了,还要弄出这么大的声音做啥。” “事情是我惹的么?原先说这宅院要保护的。忽然又要拆了,就是拆也要先跟 我商量。可没通一声气就派来了拆房队,还开来了推土机挖掘机。当官的眼里就没 我这个人么?”赵三郎说罢又来了气,操起青龙偃月刀还要往外冲。 夏伟民拖住他说:“刘局长关照过,只要你同意拆迁,置换条件可以从优考虑。” “我家住着这么一座宅院还算小么?”赵三郎气呼呼地说,“你要晓得,刘局 长瞎指挥,他要拆掉的不是一座宅院,他拆掉的是浦西镇的文化呀。要不是朋友, 听了刚才的话,我真要一刀把你给斩了。” 夏伟民问:“既然你承认我们是朋友,你说,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把这件事摆平?” 赵三郎将大刀柄往地上一戳,说:“规划是杨教授设计的,规划图也经我们文 化顾问通过的,现在要改,要拆我的宅院,只要请到杨教授,杨教授说规划可以改, 这宅院可以拆,我立马放一把火把老宅烧了。” “三郎你听我一句话,任何事情都可以商量的,就是傻事不能做。我现在就去 请杨教授。”夏伟民将赵三郎劝进堂屋,倒杯茶让他喝了,说给他一点时间,又叮 嘱其家人看住赵三郎,然后一溜小跑钻进了别克公务车。 “赵三郎开出什么置换条件?”刘局长迫不及待地问。 “他不肯置换,还说要坚持当初的规划。”夏伟民坐下说。 刘局长追问道:“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夏伟民苦笑说:“我跟他套了好久近乎,赵三郎才说除非请来杨教授。杨教授 说这宅院可以拆,他立马就放一把火把它烧了。” “烧掉了倒也省事。”刘局长沉吟道,“如此看来,还真要请杨教授了?” “赵三郎喜欢文化,权威的话他肯听的。”夏伟民补充说,“只是不知杨教授 在上海否。” “死马就当活马医吧。”刘局长掏出手机,找到杨教授的电话号码拨打。杨教 授一听是这么回事,当即表示马上赶来。刘局长又与他商定先乘地铁,再派车接应。 待一辆警车呜儿呜儿走了,刘局长又说:“老夏,这事你得帮我。在杨教授到来之 前,你再去赵三郎家,把他稳住,千万不能弄出点意外。” 夏伟民哎了一声,出了车往回走。进了赵三郎家宅院,到堂屋见到还在如老虎 般耸肩喘气的赵三郎,堆起笑说:“还在生气呀?给我泡杯茶吧。” 赵三郎泡了杯龙井茶,重重地搁到八仙桌上,说:“我知道你出去和那姓刘的 串通,设了局来算计我。告诉你,兄弟在江湖上混得久了,软硬都不吃的。” 夏伟民嘿嘿一笑说:“你这话有点见外了,兄弟我是怎样的人你还不知道么? 我们都有五十多年的友谊了。再往前也在一起玩,只是小,没长记性罢了。我说通 了刘局长,一定把杨教授请来,现在已在路上了。” 赵三郎听了神情缓和许多,说:“文化资源是不能再生的。这房子拆了,就是 再仿造一幢,那能叫明清老屋么?” 夏伟民说:“杨教授到了,你就跟他讲这些,要把道理讲透。” “我会讲的。”赵三郎低头喝茶,那呼噜呼噜的声音还真像老虎在吸水。 一杯茶还未喝淡,门外有人说来了来了。夏伟民起身看,杨教授果然钻出了警 车。夏伟民在门外截住杨教授,低声告诉了原委。 杨教授进门,见赵三郎起身相迎,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哈哈笑道:“听说赵先 生刚才在门口舞了一阵大刀,很有些赵子龙的风骨嘛。” 赵三郎说:“他们瞎胡搞,捣糨糊。我也黔驴技穷,惊动你大教授了。” “教授是了,大却担当不起。”杨教授到廊柱边观赏过大刀,进堂屋喝了茶, 问道,“这老宅在我规划中是保护项目,不仅不拆,还要修葺一新呢。怎么现在又 要说拆了?” 赵三郎说:“教授有所不知,现在的地方官好大喜功,都喜欢搞什么面子工程。 这房子就因为不在路口,才躲过了太平军的大火,日本人的轰炸和‘文革’的折腾。 可现在他们要拆了做停车场,说什么异地重建,要把它移到马路边上去。这哪是修 复古镇呀!” “原来如此。”杨教授喔了一声,问道,“这房子是你祖上传下的?” “我祖上有人中过举,当过两任知县。我太祖父是行医的,到李鸿章的淮军效 过力。曾祖父以下都是教书的塾师。解放后我也当过几年中学老师,只是后来不让 我当了。我们的家史夏伟民也清楚,杨教授可以问他的。” 夏伟民说:“赵家在浦西镇是极有名望的。” “如此说来,这宅院的文化底蕴还挺厚重。”杨教授喝了口茶,起身观看堂屋 的摆设,逐一看了条案上陈列的古董,仰头看居中悬挂的“耕读传家”牌匾和房梁 上的雕饰,看了还不住地点头。 “杨教授,这座老宅的精华在这儿呢。”赵三郎引杨教授依次观看楼梯上的饰 物,上楼观看雕花窗棂,还有按旧时左图右史格局布置的书房。 看罢这些,杨教授感叹说:“第一次见面时就说要来参观这座老宅,可你一直 没邀请我。我在规划图上虽然注明这老宅要保护,但没强调是重点保护对象。现在 看了才知道,这座宅院是江南为数不多的保存得如此完整的旧时士绅之家。我要向 曹镇长建议,要着重保护好这座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