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冬天的早晨,黑漆漆的天空飘着零星雪花,苏州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我们 到离家一公里外去搭邮包便车,妈妈在苏州长途客运公司上早班,我读初一,姐姐 读初三,我们都在妈妈单位附近的学校读书。妈妈走得很快,姐姐在中间,我抬头 看着空中飘零的雪花,伸出手去接,一朵雪花轻轻飘落到我的手心里,很快就融化 了,变成一滴晶莹的水珠,刺骨、冰冷直达心间。姐姐见我走得慢了,不时催促。 妈妈做售票员有些年头了,仍然是一口上海话,大家喊她“上海阿姨”。她聪 明能干,会过日子,同样家庭的经济收入,我家的饭菜总比别人家丰富,妈妈经常 包荠菜肉馄饨送给隔壁邻居。她烧的上海红烧肉、乌贼鱼炒雪里蕻、青鱼尾巴甩水 等都特别好吃。她喜欢淘来价格便宜的“的确凉”等零头布料,给我们做衣服。记 得那年“六一”儿童节,她给姐姐梳两个羊角辫子,淡天蓝“的确凉”衬衫,领口 一圈淡粉色花边,配深蓝色西装短裤,白袜,一双蓝色圆口搭配皮鞋,清清爽爽一 个小美人。我穿的是同样款式的淡蓝色衬衫,鹅黄西装短裤,也是白袜子,一双大 红皮鞋,理男孩式的短发。 父亲十四岁时从无锡乡下到上海照相馆当学徒,他对摄影有着独特天赋,逐渐 成为京沪线上有名的摄影人,为上海许多明星、名媛、社会知名人士拍过照,对上 海的上流生活很了解。他的工资相当高,解放后每月也有五百元,抽的香烟是红中 华,穿英国进口的哔叽裤子。他的语言能力很强,上海话、英语都讲得好,特别喜 欢说苏州话,圈子里的人都叫他“小苏州”。 父亲曾经与上海开司米厂老板的女儿相好,产下一子。后来与上海的一位小学 老师结婚,育有一女。到了1953年,父亲和我妈妈响应国家号召支援边疆建设,两 人在兰州相识。几年后,因为身体不适等等原因,他们一起回来,那时上海已经回 不去了,他们最后只能选择在苏州安家。 母亲说,她生我的时候,特意安排在上海红房子妇产科医院,这样我的户口可 以落在外婆家,上海老西门梦花街,但这个愿望她最终没能实现。我记得外婆家的 前楼、后楼、亭子间、老虎天窗,记得表弟恶作剧带我们穿弄堂,搞的我昏头转向, 迷路后大哭,他们躲在角落里笑…… 我们姐妹当时很少有同龄的朋友,也从不主动和同龄的孩子门一起玩耍,都是 怕被小伙伴看不起的原因吧。记得我十二三岁时,弄堂里有几个男孩子经常骂我妈 妈“女特务”,因为妈妈抽烟。那个时代,只有电影里的女特务、妓女、媒婆、地 主婆等女性形象才抽烟,她们都是反面人物。我和妈妈讲过几次,说我和姐姐一直 被别人取笑,请她以后不要抽烟了。有一次没想到妈妈听了暴跳如雷,一个箭步上 来对着我就打,姐姐扑了过来,挡在我的前面,结果被妈妈重重地打了两个耳光: “简直无法无天!管到我头上来了!”姐姐脸上顿时出现五个红红的指印。姐姐没 有哭,夺门离去,一晚不归。那天晚上,我和父亲找了整整一夜,直到清晨,我们 终于在火车站的候车室找到了她。就此,姐姐和母亲半年里没有说过一句话。现在 想来,当时在这样的家庭里,孩子是没有权利发表意见的。 姐姐高中毕业,被学校留在了校办工厂。当时还没有改革开放,我们就读的学 校是苏州市一所最好的中学,姐姐能够留校,是当时学校对好学生的一种奖励措施。 这家校办厂生产半导体仪器零件,全封闭的车间,工作服是白大褂,两三间房子, 员工以老师,以及较好的毕业生组成。 国营工厂在当时被称为“全民所有制”,是毕业生分配的最理想的去向,姐姐 的校办工厂属于“大集体”性质,比“全民”要差些,但有这样一份城里的工作, 可以不下乡务农,姐姐已经很满足、很幸福,她对老师的知遇之恩非常感激。 等到我高中毕业,邓小平已经出山了,我被分配到市里一家大型国企工作。想 想那个阶段,真是我们姐妹俩最美好的青春时代。 记得姐姐二十岁时,母亲最要好的上海同学给儿子办婚礼,邀请我们全家出席。 母亲这同学是旧上海资本家的女儿,我父母称她为“老克勒”,其实这是对上海男 人的称呼,可见她身上有上海男人的周到和体贴,“老克勒”替我们在锦江饭店开 了房间。她对母亲说:“‘小苏州’的腔调,我知道,这次喜酒办在新雅饭店,才 敢邀请你们全家来,知道你和‘小苏州’都欢喜住在这里,以前,你们轧朋友就住 过几次锦江饭店,记得吗,我们经常来白相的。” “老克勒”忙于筹办婚礼,等到去饭店吃喜酒,两家人才激动地见面。“老克 勒”拍拍父亲的肩膀,连连说:“‘小苏州’,你还是老样子,还是这种腔调。” 当时我发现,新郎、新娘都被我姐姐的美貌给镇住了,特别是新郎的眼神,从 看到姐姐开始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她。整个婚礼现场,所有的目光都被姐姐深深吸引 了,好像她才是这场婚礼的主角。新娘虽有点失落,仍然对姐姐的美貌艳羡不已。 “老克勒”风趣地说,想不到你们有这样漂亮的女儿,如果两家人早一点联系走动, 瑶瑶就能成为我的媳妇了。 姐姐单位人少,社交圈子有限。我的单位男工多,女工少,因此我受到百般宠 爱。我们部门有位“老法师”,曾在上海做过十几年颜料生意,“文化大革命”时 才搬来苏州。他家有很多藏书,爱好书法,我常向他借书,学书法。他周围聚集不 少爱书的同事,平时在一起聚会喝茶,渐渐我成为他们中的一个小妹妹。每逢休息 日聚餐,因知道姐姐喜欢烹饪、研究菜谱,我就拉着姐姐一起参加。 我的男同事们第一次看见姐姐,一个个都呆住了。“老法师”说,你这么娇小, 你姐姐怎么这样高挑。我笑着说,姐姐综合了父母优点,我是一直被姐姐宠坏了的, 有什么好吃的姐姐都让给我,我是营养过剩才长不高的。 姐姐开始有点拘束,等她感受到男同事们的热情,发现他们知识面广,读书多, 很快就融洽起来。等他们得知,我姐姐还没有男朋友,都仔细打听她要找怎样的人。 那天姐姐低着头,好久才说,她喜欢上海男孩,觉得上海男孩是角角棱棱的“清爽 相”,会做事,懂得体贴女人。她说的是真话,我知道姐姐另一层心思是,如果嫁 到上海,也了却父母的心愿。我们都知道父母一直非常怀念上海的生活。 在那次聚会上,“老法师”说,他有一个远房侄子在上海,叫董建华,年龄差 不多,你们两个人肯定谈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