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年冬天特别地冷。 一次吃过晚饭,母亲要大家坐下来,说今天瑶瑶问她拿户口本,要和董建华登 记结婚了。母亲问瑶瑶,你们结婚住在哪里?瑶瑶说,两个人先住各自单位的集体 宿舍,如果瑶瑶户口办到上海,他们可以先住在小董姨夫家。 母亲看着瑶瑶说:“你说吧,家里这样跟你讲道理,你晓得利害轻重,还是一 意孤行,你们继续往来不说,现在要结婚了!” 我惊讶地说:“姐姐,这是真的吗?董建华真的那么好吗?没想到你的标准是 这样,嫁给这样差的人。别跟我说你们有感情,从五月份到现在,只见了几次,你 们不可能有感情的。” 父亲一直认为美丽女儿不愁嫁,这晚也按捺不住了。他说:“瑶瑶,真搞不懂 你这样急为啥?我一直跟你们讲,女孩子一结婚就像花一样要谢掉的,结婚不是那 么便当的事,你要慎重呵。你只有二十五岁,年龄又不大。小董各方面的条件都配 不上你。生活是现实的,你有选择的余地,就要选择好,将来后悔就来不及了。” 姐姐一直在哭,最后平静下来说:“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我知道我们结婚后, 会很艰难,分居两地、没有婚房、经济上不宽裕。不过,董建华是受过苦难的人, 看重家庭生活。只要我们一起奋斗和努力,一切都会好的。上一次去上海,我已经 收下董建华给我的五千元存折,还有他母亲留下的一枚金戒指。你们不要给我钱和 任何东西,我们只是先办理结婚登记。等以后,我们两个人调到一起,有了房子再 说……” 第二天中午,母亲拿着姐姐的日记本,找到我单位,她把日记翻到最后一段给 我看: 12月15日 今天妈妈又一次召集了家庭会,对我下了最后通牒,断绝与董建华的关系。我 知道,他们是为我好,我太听他们的话了,这个不好就不要,那个不好也不要。我 不知道自己的婚姻有没有未来,这次看来又不得不听他们的了。这个说要和我拚命, 那个说不要活了!我成了罪人,我有罪! 明天早晨起来,我再看看这花花世界!给汽车撞死算了。咳!这样是不好的, 害了驾驶员。还是喝我们实验室的氰化钠吧,据说那会立刻流进血液里,无法挽救。 这样更好,不连累任何人,静静地走吧。因为我不能欺骗自己,也不能欺骗别人。 我累了,我是清白的,还是选择自己唯一的道路吧! 再见了父母!再见了妹妹! 看到这里,我全身发抖,对着妈妈大叫道:“你怎么到我这里来,应该去姐姐 单位找她啊!” 等我们赶到姐姐单位时,整个单位空无一人,门卫说,都到医院去了。 好几辆警车停在医院门口,很多人围在急诊室病房前窃窃私语。医生和护士穿 梭奔跑,我拨开人群,看见姐姐躺在雪白的床单下,一双瞳孔已经放大。她听凭医 生的抢救,氰化钠已经在她的血管里漫游。望着姐姐天使般美丽的脸上,毫无留恋 生命的神情,我感觉自己的心空了,仿佛周围的世界不真实。 母亲在姐姐面前,连一句呼唤都没发出,就倒下了,她被送到另一个急诊室抢 救。父亲赶来拉着姐姐的手,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洒在姐姐洁白的床单上,被医生 用担架抬了出去。 我记得那个深夜,姐姐缓缓地对我说:“妹妹,让我走吧!”说完,她决绝而 坚定地去了。 如果说生命中的痛能够抹去的话,我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为姐姐轻轻擦洗干净,一身白色内衣,洁白的高领毛衣,一条法兰绒米色毛 料长裤,白色的棉袜上套一双新买的高帮皮鞋。为姐姐梳理头发时,我将自己的一 缕头发剪下,编进姐姐的发梢里,轻轻地跟姐姐说:让我这缕青丝伴你一程,了却 我们浓厚的手足之情吧! 默默守在姐姐身旁,感觉她的体温在一点点变冷,我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为 什么? 再一次打开姐姐的日记:11月23日今天妹妹休息在家,她很想和我谈谈,我也 确实想和她说。妹妹是我的亲人,更是我的唯一知己。但是我不能。前两天董建华 来信告诉我,他的母亲是在旧上海百乐门做舞女的,解放后接受国家改造进了街道 工厂工作,结婚养了他们兄弟两个,不久他的父亲就生病死了。母亲带着他们兄弟 俩改嫁,又生了一个弟弟,不久母亲也去世了。上次带我们去的那个阿姨,不是亲 阿姨,过去其实也是舞女,与他母亲是结拜姐妹。 董建华是驾驶员,父母双亡,分居两地,这些我都能接受。可是,他的母亲是 个舞女,而且婚姻如此复杂,我困惑迷茫了。而这些又不能跟妹妹说,更不能对父 母说。 …… 我跟随着姐姐冰冷的躯体,一直送她到停尸房。漆黑的天空中,雪花纷飞,短 短的十几步路,我不知走了多久,身后的雪地里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脚印…… 雪,在空中漫天飞舞,轻轻飘落,如此地美丽,却瞬间融化。好像姐姐,轻轻 地走了,飘落到另一个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