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阵尖锐的闹钟铃声扎进了朱河的梦中。朱河猛地一激灵,连忙睁开眼睛。屋 子里黑乎乎的,他还不能适应。闹钟仍在叫着,颤颤的声音让他的心脏有些不舒服。 他在黑暗中伸手去勾那个可恶的闹钟,盲目地抓着,没抓到,倒把闹钟碰到了地上。 朱河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心里一惊,连忙打开台灯。他发现闹钟支离破碎地躺在 地上,两个指针竟然弯曲了。他心疼地看着,心想,明天还要买一个了。他在心里 责怪自己的莽撞。十几块钱就这样报销了。空荡荡的屋子里,他竟然感到了恐慌。 因为,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刚才闹钟响的时候,是十一点,现在……他悚然,赶 快穿上衣服,蹬上鞋,就跑出屋。在路上,他看见前面有个行人,连忙问,几点了? 那个人怪怪地看着他,没搭理他。他开始小跑起来,心里更没底了。他想,今晚可 能会迟到,可能会被老杆子数落了,还要扣二十块钱。他后悔,肠子都要悔青了。 他后悔不该把闹钟碰到地上。他匆匆地跑着。路灯下,跑动的身影像一个纸片。他 是一个很瘦弱的人。 以前跟父母住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母亲给他看着时间,到时候就提前叫他起来, 然后吃饭,再去上夜班。自从有了对象,他就决定搬出去住。这样有很多方便,对 吧。可是对象栾玲也倒班,在炼钢厂。当他一个人的时候,夜班的时间掌握上就很 成问题。他都晚了好几次了,在班组被点名批评,还被扣了钱。栾玲给他买了那个 闹钟,刚开始的时候,他真的不敢睡得太沉,还好,那闹钟很准时地叫他,再也没 迟到过。没想到今天闹钟被他摔坏了。他杀死了时间。他这样想着,脚步飞快,像 安了轮子。“嘶——”轮子刹住,到厂门口的时候,掏出智能卡,刷了一下,刷卡 机“嘣”的一声。这一声说明他来了,进入了轧钢厂的网络监控。他伸着脖子想看 看门卫室的钟,可是门卫室里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他只好开动脚下的轮子, 继续奔跑,紧跑慢跑,还是晚了十分钟。 班长老杆子狠狠地用眼睛剜了他一眼说:“怎么?又在家忙活了啊?你这体格, 不能老这样,悠着点。” 朱河知道老杆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没有反驳。他不喜欢老杆子这个人。这 是老杆子心情好,才说这样的玩笑话,要是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骂人。老杆子的 口头语就是:你娘个腿的怎么怎么的。 朱河没搭理老杆子,赶忙去换工作服。在他转身的一瞬间,老杆子说:“你娘 个腿的,这个月晚几回了,明天就给你报到工段去,扣死你个狗日的。” 朱河也没含糊,瞪着眼睛,看着老杆子说:“滚你妈的,你爱怎么地怎么地。 你有能耐就叫我下岗,他妈的,这驴操的工作,你以为我愿意干啊?要不是为了一 口饭,我才懒得看你个狗日的脸色呢!你以为你是谁,这工厂是你家开的啊?要是 你家开的话,八抬大轿请我来我都不来!” 也许是摔碎闹钟的原因,朱河的气很不顺。 这些粗话,也是朱河在近两年才无意中学会的。以前他说粗话都脸红。近朱者 赤,近墨者黑,就是这个道理,对付什么样的人,就要用什么样的方法。对付老杆 子这样的人就得这样。要不,他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老杆子被噎了一下,不吭声了,拎着他的大茶缸子去打水了。 朱河换完工作服,点了根烟,坐下来,心里面还堵堵的。可能有两个原因,一 个是那闹钟的事,另一个就是老杆子。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喷出来,仿佛把心 里的郁闷都喷出来了。 这时候,关师傅从下面上来,看见朱河还在生气的样子说:“河子,没必要的, 老杆子就那德行,一张不饶人的嘴巴。” 关师傅是全班最老的师傅。他的话多少对朱河有些作用。朱河说:“没啥,我 也说过头了。” 关师傅说:“年轻人,理解,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这样,可能比你还厉害,像 一个犟驴,横蹦乱跳的。” 朱河想跟关师傅解释一下他迟到的原因是因为那个闹钟,可他没有开口。他递 给关师傅烟卷,关师傅摆了摆手说,我抽那个没劲。关师傅的老旱烟是出名的,抽 一口能顶一个跟头。关师傅看上去有些疲惫,眯缝着眼睛,像在打盹,又像在琢磨 事。以前他可从来不这样,一到夜班,他都两只眼睛睁得像铜铃似的。朱河看着, 心想,看来他真的是老了,尤其是那一脸的褶子。一个在轧钢厂干了快四十年的人, 就这样,快退休了,全部的青春年华都献给了工厂,也即将油枯灯灭了。朱河这样 想,心头一沉。难道这也将是我个人的命运吗?朱河又点了根烟。老杆子打水回来, 朱河就像没这个人似的。老杆子也没说话,一口口地喝着他的茶水。 磨钢工“小鼻涕”跑上来找天车。朱河看着“小鼻涕”说:“给你哥上烟,听 说你小子考上了夜大。”“小鼻涕”笑着说:“朱哥,你的信息很灵通啊。”“小 鼻涕”连忙拿烟,没先给朱河,而是先递给了老杆子一根。朱河白了“小鼻涕”一 眼。老杆子说话了,“‘小鼻涕’,我看你不是去学习,是去泡姑娘吧?”“小鼻 涕”就笑,说:“还是马师傅厉害,一眼就看出我‘小鼻涕’的真面目了,有那点 意思。”朱河磨蹭着,在拖延时间。夜班在朱河心里就是地狱,尽管厂房里灯光通 明,像白天,可是在他心里,仍旧如同炼狱一般煎熬着。“小鼻涕”连推带拉哀求 着才把朱河拉下去,在楼梯上,“小鼻涕”掏出一盒七匹狼说:“朱哥,这是孝敬 你的。”朱河笑了笑说:“你小子还不赖,还知道孝敬你朱哥啊。”“朱哥,在这 个轧钢厂里,我觉得就你跟我还贴心,我不孝敬你孝敬谁,实话跟你说,我去上学 就是混个文凭,你看我们厂那些有点文凭的都混得人模狗样的,我心里不服,再加 上前不久我舅家的哥哥当上公司的科长,我有了文凭可能就有门,以后不用再干这 天天吃灰的破活了。”朱河的手在“小鼻涕”的脑壳上弹了一个脑嘣说:“好好学, ‘小鼻涕’。”“小鼻涕”感动地看着朱河,点了点头。 朱河爬上天车,一吊吊地给“小鼻涕”他们干着活,等架子上的钢堆得差不多 了,朱河倚在椅子上点了根烟,看着下面砂轮在磨着钢材,钢花四溅。蒙蒙眬眬中, 那些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磨钢工看上去像是炼狱里的囚徒,犹如梦境。 二十米高的天车上,朱河冥想着,想也是白想,也是瞎想,但人很多时候就是 靠念想活着,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