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朱河带小妖回家,没想到刚打开门,就看见栾玲坐在那里吃饭。朱河怔了一下 问:“你怎么回来了?”栾玲看见小妖醉醺醺地挽着朱河,像被蝎子蜇了一下,连 忙站起来,几乎是喊叫着,“她是谁?!”朱河的脑子转动得很慢,但还能编谎话, 尽管他不擅长编造谎言,或者说这是他鄙视的事,但为了不伤害栾玲,他还是说: “我刚下班,在路上遇到的,是我技校的同学,现在在机关财务科。‘机关人’。” 朱河强调了一句,表示他对“机关人”的蔑视。小妖仍旧醉醺醺的,醉眼矇眬地看 着栾玲,问朱河:“她是谁?”“是我女朋友。”小妖笑了笑,向栾玲问好。栾玲 怔在那里,不知所措了一小会儿,就把小妖扶到沙发上,给她倒了杯水。小妖倚在 沙发上,睡着了。栾玲看着朱河问:“你把她带回家打算干什么?”“没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为什么带回来?!”“你别不讲理,难道我带她回来就想干什么吗?!” “你就是想干什么!”朱河气哼哼地说:“随便你怎么想,你认为我们是你想的那 样,你就那么认为,我不想解释。”栾玲呜呜地哭着,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朱河有 些不耐烦地说:“你哭什么?有必要吗?本来我不打算说,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是 什么样的人,相信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你也了解我,我没必要隐藏什么,真的没必 要,实话告诉你,我们刚才在工业花园已经……我要送她回家,可是她赖着,要跟 我回来,我能怎么样?你看着办吧?如果想提出分手的话,我也没意见。”栾玲泪 流满面地说:“朱河,你不是人!”朱河没有吭声。栾玲摔上门,走了,临出门时 还说了一句:“朱河,你不是人,算我瞎了眼,看上你。”朱河冷笑着说:“你走 了就别回来。” 栾玲摔上门,但她并没有走,而是坐在院里的椅子上,呜呜哭着,耳朵捕捉着 屋子里的声音。 屋子里,朱河大声地喊着,“小妖,你她妈的给我起来,给我滚蛋,滚蛋!” 小妖问:“怎么了?” 朱河说:“你起来,滚蛋!” 小妖看着朱河,朱河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你炸什么尸啊?”她晃晃地站起来 说,“走就走呗,你发那么大脾气干嘛?你后悔刚才我们……” “你滚,你滚。” 小妖走出来,看见栾玲在院子里哭,她一下子清醒了很多,没再说什么,走了。 朱河坐在屋子里抽烟,门开着,他看见栾玲的身影。他没动,就坐在那里抽烟。 院子里除了栾玲,再就是一片黑暗,而且,栾玲笼罩在黑暗之中。 突然,朱河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是老杆子的号码,本来不想接,但电话响 个不停,他只能气哼哼地接听了。没想到,电话里老杆子劈头盖脸地骂着,“你他 妈的龟儿子,跑哪去了?!还不快回来,关师傅死了,厂子下来检查了,你他妈的 快点回来!” 朱河的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脑袋都大了。“关师傅死了……关师傅死了 ……”他喃喃着,整个身体一下子没了力气,怔怔地坐在那里。他觉得胸里闷得厉 害,就像什么东西堵在里面。他张开嘴“啊……啊……”地吼叫着,眼泪滑落下来, 悲嚎声震得脸上的眼泪像一颗颗子弹,飞溅着,落进黑暗之中。他哭声响亮。可以 说,他是第二次这样哭,也许积压在心里的东西猛地涌起,让他真正地嚎哭一回, 也为自己哭一回。关师傅的死只是引信,在这一瞬间,引爆了深藏在他心里很多年 的炸药。第一次这样哭,是上班一年多的时候。有一天,他坐在天车里,突然椅子 带电,他就像电影里坐电椅的犯人那样哆嗦,全身抽搐。然后,他从椅子上滚落, 浑身无力,趴在驾驶室的地上,过了很长时间才缓过来,大脑里一片空白,心脏憋 闷得难受。他连忙从天车上爬下来,跟老杆子说了声:“我被电过了,我回家了。” 老杆子看他面色苍白的样子说:“回去休息一下吧。”朱河晃晃悠悠地走出厂区, 乘出租车回到家。他在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两瓶啤酒,爬上楼,躲在阳台上,一边 喝着酒,一边呜呜地哭起来。哭,哭,哭,内心空荡荡的。 朱河犹豫着,洗了脸。他看见栾玲还在院子里,坐在椅子上好像睡着了,他没 搭理她。朱河打了出租车回到车间,天已经彻底亮了,白了,可以看见车间里铺天 盖地飞舞的灰尘。车间里已经乱得像一锅粥了。朱河被老杆子一顿臭骂,没吭声, 仿佛突然变成了哑巴。上级机关下来的人问了老杆子一些情况,老杆子脸色吓得惨 白,哆嗦着回答。苟二跑前跑后的,被损得像个孙子似的,“机关人”还问他,怎 么当时不报告,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机关人”走后,老杆子把气都撒 到朱河身上。生产不能停,朱河躲在天车上干活,直到下班才下来。车间领导说要 开会,一个又臭又长的会,朱河根本没听进去。从车间出来,老杆子对班组里的人 说:“车间通知了,下班后我们开天车的人都去体检,凡是有病的,什么高血压、 糖尿病,都不能上车操作。”关师傅的徒弟问:“班长,我没病,我想去看我师傅。” 老杆子说:“你怎么就知道你没病?你师傅看上去还没病呢。车间通知了,我们必 须去体检,没听懂我的话吗?如果不想干了,就别去体检。”小徒弟含着泪,抹着 红肿的眼睛,哽咽着,没再说话。朱河搂着他的肩膀,走向澡堂子。 老杆子脱衣服洗澡的时候还在抱怨,今年的年终奖是泡汤了,班长津贴也完蛋 了,这个“老罐头”有病怎么还上班呢?这不是把我们大家都害了吗?你倒好,死 了,也许还能落个工伤,弄个十几万,我看你就是成心的…… 朱河听着实在气不过,说:“你妈的老杆子,你给我闭上你的嘴。”老杆子翻 愣着眼睛看了看朱河,嘎巴了几下嘴,却没出声。他拿着毛巾和香皂,光不溜秋地 钻进澡池里,那晃动着的阴囊,像一个口袋。 朱河他们洗完澡先去医院体检,然后去了殡仪馆。从殡仪馆回来,朱河坐在屋 子里发呆,直到日光从窗子上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