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栾玲还是走了,走的时候,把一张做人流的单子扔给朱河。朱河愣了愣,看着, 钝痛了一下。那单子说明什么?说明一个生命,是的,一个生命灰飞烟灭了。那一 刻,朱河仿佛感觉到一双婴儿的眼睛在盯视他。他低着头说:“不走不行吗?” “都是你把我们的爱情搞砸了,我必须走,必须!”朱河不吭声。栾玲说:“单子 你看了,手术费和营养费一共五百多块钱,你给我。”朱河再次钝痛了一下。他犹 豫着掏出钱包,拿出钱,递给栾玲说:“对不起……”栾玲眼含着泪,把钱揣起来, 拎起包走了。朱河看着她的背影走出家门,渐渐模糊成一个黑色的点。这个点让他 的心哗然起来。但,能怎么样?朱河不知道。他蜷缩在沙发上,感觉全身的力气在 一点点地消失。他看见那个摔碎的闹钟,两个指针弯曲着纠缠在一起。他伸过手, 把闹钟拿在手里,狠狠地摔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他们相爱的日子是多么美妙,他们骑着自行车,去河里游泳,去野外爬山,一 起去看电影,一起去参加刀手的书屋举行的诗歌朗诵会。第一次亲吻栾玲,是在望 溪公园里的一棵松树下面。他第一次摸了她,她的乳房,还有…… 那时候,朱河技校刚毕业,才上班半年。那时候,他对轧钢厂的情感就像对栾 玲的情感一样,是生机勃勃、蠢蠢欲动的。他是一个充满激情和梦想的青年,可是 后来一切都不一样了。他的心像轧钢厂的钢块一样,变得坚硬。很多人都说,朱河 进了轧钢厂后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那段时间,他用业余时间开始阅读,写作,梦想 的空间变得更加庞大,也更加痛苦。栾玲常常对他念叨着他的同学都当上科长了, 还有的进了机关,可是朱河还在开天车。有一次栾玲开玩笑地说,看来你是要一辈 子开天车了。朱河气急了,吼叫着说,就开一辈子了怎么的?你不愿意跟我就滚蛋! 你可以去找比我强的人去。栾玲哭了,说,我不是开玩笑吗?朱河闷闷地不吭声。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栾玲走了,离开了他。栾玲的离开并没有带走他的噩梦。轧钢厂的噩梦,就像 一个女人怀着的怪胎,才刚刚开始。 “小鼻涕”过来了,两个人喝了点酒。“小鼻涕”说:“不能多喝,喝多了叫 班长看出来,算酒后上岗,要扣工钱的。”朱河说:“瞧你这个德行,怕什么怕?” “我倒不是怕,主要是个人的安全重要,如果命没了,什么都是狗屁。”朱河在 “小鼻涕”的脸上抹了一把说:“你小子出息了,竟然能说出这种话了。”“小鼻 涕”傻笑着说:“轧钢厂也是卧虎藏龙的地方,你朱哥就是一个,可是又怎么样? 谁会重用你呢?没有关系,没有钱,你就是龙你也得给我蜷着,是虎你也得给我趴 着。轧钢厂就是这样一个吃人饭不拉人屎的地方。等大专毕业证下来,我一定要逃 出去,做人也要做人上人。”朱河眯着眼睛看着“小鼻涕”,说:“你小子有出息, 将来你朱哥就等着借你的光呢。”“小鼻涕”嘿嘿傻笑着,说:“这是酒话,我是 真的喝多了,这话也就跟你朱哥才能说说,跟别人那是对牛弹琴。对了,朱哥,昨 天我去厂机关办事,一个叫姚霞的女孩问起你,我看她好像对你有意思。你们是怎 么认识的?我舅家的哥哥说,姚霞有些背景,你要是跟她好上了,下半辈子就不要 开天车了。”朱河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小鼻涕”说:“别喝了,我 说姚霞的事情呢,你怎么不说话。”“说个屁,你让我去巴结她吗?我宁可一辈子 开天车,也不会去巴结谁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可以通过姚霞找找人, 换一个工作也好,这一天起五更爬半夜的,简直不是人干的。你就说,机器坏了还 有人修理,可我们要是生个病了什么的,还要自己掏钱上医院,还要开病假。你没 瞧见那些坐机关的人吗?晚来早走的,谁说什么了,也没看见谁扣钱了。你看我们, 晚个十几分钟也要扣钱。还有,他们家里有个大事小情的歇十天半个月的,也照常 开工资,我们行吗?”朱河瞪了“小鼻涕”一眼说:“你不是来找我喝酒的,你是 来找我发牢骚的。”“小鼻涕”连忙说:“不是,不是。”“不是个屁,你不是发 牢骚是什么?”“小鼻涕”不温不火地说:“难道我说的不是现实吗?”“现实是 个屁。不说了,喝酒。”“不喝了,反正我跟你透露了消息,你不用,我不管。朱 哥,我真的希望你出人头地,在轧钢厂我看好你,也就我们两个人对脾气,我是从 哥们的角度跟你说的,你要是拿我当哥们的话,就听我一句。还有,你的脾气也应 该改改了,不能太倔,要圆滑一些,我知道这样很假,但我们要装,装大尾巴狼。 那句话怎么说的,叫什么忍辱负重,对吧,我们就应该那样。” 朱河想发火,但没有。听了“小鼻涕”的话,他觉得心情沉甸甸的,像一团挥 之不去的黑暗堵在心里。“小鼻涕”说的这些朱河都明白,甚至比“小鼻涕”还明 白,但他还是不能去面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