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晚的厂房被灯光伪装成白天。朱河在天车上操作着,突然天车不动了。他关 了开关,爬到车上,打开配电盘看了看,只见里面冒出烟气,是刺鼻的电线烧焦的 气味。朱河用手扇了扇,眯着眼睛察看,终于发现几根烧焦的电线。他爬下车,告 诉老杆子,车坏了,找人来修。老杆子连忙给电工打电话。 朱河坐在休息室里点了根烟。这时候手机响了,是栾玲的二姐打来的。还没等 他说话,对方就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说朱河是流氓,是下流痞子,玩弄她家栾玲 的感情。反正什么难听的话她都说出来了。朱河无言以对,他不想说什么,也不想 解释。挂断电话后,朱河就像从下水道里爬出来似的,浑身都湿漉漉的,散发着臭 味。那一刻,他心里暂存的对栾玲的一丝感情被删除了,就像打电脑,对着全选的 页面,他按了一下空格。是的,空格。现在,一切成为空白。 因为天车坏了,下面的活停了下来。“小鼻涕”跑上来,看着朱河嬉皮笑脸的, 挨着坐下。这个“小鼻涕”让朱河感觉到陌生。朱河说:“笑个鸡巴?别挨着我, 你那一身的埋汰劳动服别把我的衣服也弄埋汰了,离我远点。”“小鼻涕”没说话, 往旁边挪了挪。他递给朱河一支烟,朱河没要。他又向老杆子扔了一支。老杆子弯 腰接住,点着了。他逗趣地对“小鼻涕”说:“你妈和你爸种你的时候,一定是在 冬天,要不你怎么鼻涕拉碴的。”“小鼻涕”笑着说:“老杆子,你还别说,这事 我还真问我爸了,我爸给我一个耳光,然后笑了笑说,是在冬天,而且是在雪地上。 怎么样?老杆子你满意了吧?我明天回家再问问,就说你老杆子让我问的,你猜我 爸会说什么?他一定会说,干的是你媳妇。哈哈。”“小鼻涕”笑了。老杆子意识 到钻进了“小鼻涕”的套里,连声骂着,“你个小兔崽子,也长弯弯肠子了,学会 骂人了。”“都是跟你老杆子学的,你以后还要多多教我,你是师傅。”朱河在一 旁也笑了。“小鼻涕”拿出手机,对朱河说:“我新买的,刚从别人那传了一首汪 峰的《晚安北京》,很好听,你听听。”瞬间,汪峰的嘶喊声仿佛涌进朱河的血液, 他整个人顿时变得伤感起来。晚安,所有孤独的人…… 老杆子说:“有什么好听的,瞎喊乱叫的。”“小鼻涕”说:“你不懂。” “我懂有个屁用,你快去看看天车修好没有,要不苟二又要叫了,别明天捅到厂调 度室,到时候够我们喝一壶的。”“小鼻涕”好像没听见老杆子的话,还在问朱河 :“好听吗?”朱河沉浸在歌声中,点着头说:“不错,这人的歌我喜欢。”“还 有一首《觉醒》也不错,他在歌里唱‘理想是个屁’,很有意思。我传给你吧,你 快打开蓝牙。”老杆子走出屋去,站在平台上看了看,又走进来对朱河说:“天车 修好了,你上去看看。”朱河说:“等会儿。”老杆子生气了说:“等什么等,你 们是来干活的,不是来听歌的,要听回家听去。”朱河白了老杆子一眼,想刺老杆 子一句,却只动了动嘴唇,没说。“小鼻涕”拉着朱河说:“下班我给你传,我们 下去干活吧,这个月我们班又要倒数第一了,奖金是要泡汤了。”朱河跟着“小鼻 涕”走出休息室,从楼梯下来,他们看见楼下围了一群人。“小鼻涕”一惊一咋地 说:“又咋的了?” 只见人群中,两个女人跪在地上烧纸。朱河看清楚了,那是关师傅的女儿和老 婆子。只见关师傅的女儿眼泪汪汪的,老婆子抽泣着。老杆子跑过来说:“不能在 这里烧纸,你们赶快走。这里又不是火葬场。”关师傅的老婆子看了老杆子一眼说 :“那上你家去烧吗?”她继续跪在地上,朝火焰中扔着黄纸。跳跃的火苗照亮着 她湿漉漉的脸,看上去让人有些瘆得慌。 有人分开人群,大声喊着,“不能在这里烧纸,这里是工厂。”顺着声音看去, 只见来了一个中年人,个子不高,胖墩墩的,腆着大肚子。他是厂长,今晚值班, 可能是谁给他打电话了,要不他不会出现在这里。他一边喊着,一边揪住关师傅的 老婆子,还对旁边的人说,看什么,都去干活去。人们稀稀拉拉地走了,朱河没有 动。没有天车,就是有再大的力气也搬不动那些钢铁。“小鼻涕”拉了拉朱河说, 上车吧。 厂长一揪住关师傅的老婆子,老婆子就放声大哭起来,喊着,“我家老头在轧 钢厂干了快一辈子了,现在死了,我来烧几张纸给他招魂,你们也不让。他是在你 们厂里犯病死的,你们说我该不该来这里烧纸,该不该给他招魂?他干了一辈子, 他的魂大部分也在轧钢厂了,我不把他的魂招回去,他入土能瞑目吗?”厂长说: “那也不能在这里烧纸。”老婆子嚎哭着,喊着,“老关头啊!你就这么死了,你 在这里干了一辈子,现在你死了,我来把你的魂招回去他们都不让,你要是在天有 灵的话,就显显灵啊!”厂长连忙吩咐老杆子:“你叫几个人把她给我弄走,弄不 走的话,我撤你的职。”老杆子犹豫了,看着跳跃的火苗,有些战战兢兢。厂长看 老杆子哆嗦着,说:“你没听到我的话吗?”“听到了,听到了。”老杆子叫朱河, “你过来,你过来帮我。”朱河没有动。厂长看了看这个年轻人,吼叫道:“叫你 过来,你没听见吗?”朱河看了厂长一眼,说:“听见了,但是我不会按你说的去 做。我也是人,你也是人,要是死的是你的亲人呢?你会怎么样?”厂长说:“你 怎么说话呢?”“我就这么说话。”这时候,苟二钻了过来,冲着厂长点头哈腰地 说:“厂长你来了……”厂长看见苟二,说:“你赶快把这个老太太给我轰走,不 能让她在厂里烧纸。”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脚把烧着的纸踩灭。苟二上来就拽老婆 子,没想到,老婆子立刻就给了苟二一个嘴巴。苟二说:“你怎么打人?看在你是 一个老人的分上,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快点走吧。”“不把我老头的魂带回去, 我不会走的!”“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苟二和厂长一起架着老婆子,老婆子哭 嚎着,蹬着双腿,哭声让人的心一抽一抽的,揪揪着。关师傅的女儿在一边还在点 纸,嘴里喊着,爹,你跟我们回家,跟我们回家。老婆子像杀猪似的叫着,挣扎着。 朱河眼睁睁看着,他仿佛看到火光中关师傅愤怒的脸。他冲上去说:“你们放开她, 放开她。”说着拽住苟二。苟二说:“你要干什么?”“我叫你放开,你没听见吗?” 苟二看了看厂长说:“厂长,你看……”厂长看了看朱河说:“你滚一边去,还想 不想干了?知道你现在是干什么吗?你是在扰乱人心,知道吗?!”老婆子仍在喊 叫着,救救我,救救我。朱河紧紧地握着拳头,手臂上的肌肉颤动着,身体里的血 液被愤怒烧着了,他猛的一拳打在厂长的脸上,只见血从厂长的鼻子里流了出来。 周围的人都吓呆了,有人小声地说着,朱河竟然打了厂长。“小鼻涕”拉着朱河说 :“别管了,别管了。”朱河甩开“小鼻涕”,“你滚一边去,没你的事。”“小 鼻涕”还不放手,朱河转身给他一脚,把他踢得一趔趄。老婆子从苟二和厂长的手 里挣脱,几乎是爬着回到火堆旁。没想到,苟二竟然对着老婆子的身子踢了一脚, 老婆子翻了一个个儿,又迅速翻过来,她继续爬着,疯疯癫癫地说:“你们谁都别 想阻止我把我老头的魂招回去,谁都别想。”朱河看着,眼泪唰的一下流了出来。 朱河冲过去,一下子就把苟二撂倒在地。苟二呻吟着,看着厂长。厂长抹着鲜血淋 漓的脸,对朱河说:“有你好看的,我一定要把你送进去,今天,今天,我就砸了 你的饭碗,叫你在监狱里呆上一段时间,叫你也知道知道什么叫王法,还反了你呢?” 他说话的时候也是哆嗦着的。有的工人责备朱河不应该打厂长,再怎么说,人家也 是厂长。老婆子伸着双臂护着燃烧的火堆,嘴里呼唤着关师傅的名字。 “小鼻涕”从地上爬起来,贴着朱河,小声地说:“这回你可惹祸了,赶快给 厂长道歉,说不定厂长会原谅你的。要不你可就惨了,你的工作可能真的就没了, 上三年技校,为了啥?还不是为了这个工作吗?”“小鼻涕”推了朱河一把。朱河 站在那里,一动没动。火焰呼呼的声音,仿佛让朱河听到关师傅的哭声。火光在慢 慢熄灭,关师傅的女儿拉起母亲,两个人轻轻地走了。老婆子还不停回头看着熄灭 的火堆,嘴里喃喃着,“老头子,我们走了,你就跟着我们,我们给你开道。” 关师傅的女儿和老婆子走了,让人们长长出了一口气。老杆子连忙拿来苕帚和 铁锹,打扫着地上的纸灰。苟二从地上爬起来,躲在厂长的身后,看着朱河。有一 个工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弄湿了手巾,递给厂长。只见厂长擦着脸上的血,说: “散了吧,散了吧,该干活干活去。”厂长走了,苟二跟着也走了。老杆子看了眼 朱河,骂道:“你他妈的有能耐啊,还打起厂长来了,还傻站着干什么?赶快过去 给厂长道个歉啊!对了,我兜里有一千块钱,是给你嫂子交住院费的,你先拿去, 也许厂长会……”老杆子的手伸进兜里。“我不要。”老杆子打了他一下说:“那 你的工作不要了吗?!”朱河没吭声。老杆子对着朱河的屁股踢了一脚,说:“都 他妈的说我是倔驴,没想到你比我还驴。都什么年代了,横是不行的,要真的横, 你去干黑社会啊,干嘛在工厂里混日子呢,挣俩钱刚够一家老小吃饭。再说了,现 在找工作多难啊!”老杆子说着,拿着钱,向厂长办公室小跑过去。 第二天,白班。警察来了,带走了朱河。当班的工人都眼睁睁地看着朱河被警 察戴上手铐。他们的目光仿佛被手铐凉了一下,人也变得惊恐起来。朱河看着那些 工人,还有他熟悉的厂房,想到王来喜说的“轧钢厂的囚徒”。没想到,自己成为 名副其实的囚徒了。没想到,自己就这么以囚徒的身份离开了轧钢厂。他面带冷笑, 看见人群里一些嘲笑的脸孔,还有他们的牙齿。“小鼻涕”也站在人群中,他眼泪 巴巴地看着朱河,走过来,说:“朱哥,你保重,我会去看你的。”朱河想抬起手 做最后的告别,可是手铐…… 走出车间,刺眼的阳光晃动着,朱河眯了一下眼睛,过了几秒钟才适应。他被 推上警车。朱河看着警车外面的厂区,还有那个多年前遗留下来的一个大烟囱,上 面写着“工人阶级万岁!”朱河身体里的血液哗然沸腾了。但,接着,一股深刻的 悲凉淹没了他。眼前,一切变得模糊。 ……噢,他肯定一切不是一场幻觉,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