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麦太太离开台湾去苏州的那天到机场送她的只有婆婆和女儿。 恰巧麦太太哥哥的小孩需要奶奶送去学校参加春游,于是麦太太的母亲便说, 又不是一去不回,何必全家都去机场送行,反正随时都可以回来看看的嘛。 其实麦太太心里是非常希望她母亲能够去送一送的,女儿是早就闹着一定要去 机场送自己,毕竟自己母亲去了感觉又不一样。况且自己母亲没有办法去的话,她 还得开口麻烦家婆带女儿去送自己,但她最终还是没有跟她母亲说什么。习惯了。 虽然的确是随时都可以回来看看,在嘈杂的中正机场,麦太太还是拉着她婆婆 的手,生出一些难以说出口的依依不舍,连麦太太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蹲下身一 下又一下地摸着阿囡的头,也不敢跟女儿说什么,怕忍不住哭出来,如果当着婆婆 的面流泪,麦太太会觉得十分的尴尬。麦太太一向不表达自己的想法,不要说在公 婆面前她一直是淡淡然的,即使是在自己先生跟前,她也从不擅长表达自己的各种 想法和感觉。 “苏州的冬天比台湾冷,衣服都带够了吧?”她婆婆问了她,又转脸过去看不 远处屏幕上的变换着的航班讯息。 “带够了。”麦太太觉得再拖下去也没有意思了,站起身来,蹲久了的腿微微 有些麻木。 “好啦。妈妈走啦。”麦太太低头对着女儿说。 “给。”女儿忽然从小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莲雾来,递给她。想必是早上工 人拿给她吃,而她顺手放在口袋里了。 “跟妈妈再见。”她婆婆说。 “妈妈再见。”女儿重复着婆婆的话。 麦太太忽然又蹲了下来,抱了抱她女儿的头,头上绑着的两个小辫子上结着一 串颜色鲜艳的塑胶珠子,贴在麦太太的手心里凉凉的,像两串扑簌簌而下的塑胶眼 泪。 关于大陆的生活,麦太太听自己周围的太太朋友们说过许多次。她的朋友基本 上也是由麦先生的生意伙伴的太太们或是女儿同学的母亲发展而来的。大家的身家 背景都差不多。 关于先生在大陆做生意或者是长期公干而有了别的女人的事情早已屡见不鲜。 麦太太周围那些后悔当初没有跟过去的太太们在喝茶吃饭逛街的时候,总会有意无 意地说出自己心里的盘算。有的不动声色地将先生在台湾的财产全部转到自己家人 的名下,有的则请了征信社拍了照片索要高额的赡养费和小孩的监护权,还有的根 本就不愿意离婚,飞过去严密防守,回来以后对着一大班朋友后悔不迭,说当初不 清楚大陆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情,以前光是听人说是水深火热,哪里水深火热?! 光一个上海就比台湾很多地方要发达繁华得多了。大陆的有钱人又多,出手比台湾 人还大方,搞不懂那些女人为什么不就近找本地有钱人算了。麦太太记得当时有个 太太幽幽地说,听说大陆的有钱人会找台湾女孩子包养起来。 每逢听到这些话的时候,麦太太就只是敷衍应承着,带着事不关己的淡漠的微 笑,直到麦先生要到苏州长期公干,再碰到这类话题,她的淡漠的微笑就收了,皱 着眉头听着,但心里想的也说不出来,只是偶尔问,哦,是这样的吗? 周围的朋友都让她一定要跟过去。麦太太有些犹豫不决,自己跟过去了,女儿 怎么办,转学总是会对小孩子有一些影响的,而且更重要的是麦先生并没有开口让 她过去,好像就顺理成章地让她留在这边照顾女儿。这样一来,麦太太自己又不知 道如何主动开口,万一麦先生拒绝了,她就不好再提第二次了,因此只是一直犹豫 着。 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婆婆替麦太太开了口。麦先生只是“哼”了一声,这件事就 这么定下来了。麦太太稍稍觉得有点悲哀,对于自己的先生,自己还有这些的约束 和顾忌,只是她一向习惯了,悲哀了一下子,也就过去了。 当麦太太从浦东机场的出口出来,便看见了穿着黑色羊绒大衣的麦先生正站在 那里等她,他身后是张牙舞爪等待着麦太太的大陆的生活。 麦太太将手伸进口袋里,摸到了上飞机之前女儿给她的那颗莲雾,冰凉收敛, 在口袋里放了一天,有点干了,捏在手里,像一颗冰凉的小小的略略有些畏缩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