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苏州,春天的风吹过嫩绿的树叶,空气中有一种特殊的香甜。麦太太坐在梳妆 台前看着晃动的树叶发愣。 春天了。她想。在大陆的生活,她到底是很快便习惯了。之前从大陆回去台湾 的那些太太没有说错,大陆很多地方比台湾要繁华得多。 苏州工业园里到处都是繁花。因为天气好,昨天麦先生几个生意上需要应酬的 伙伴便带着他们开了好久的车去打高尔夫球。 麦太太不喜欢高尔夫球这项运动,每次打球回来都觉得自己黑了一层,无论怎 么样敷面膜都白不回来。麦太太怕晒,不仅晒黑了脸庞,紫外线更会加快皮肤的老 化。每次她陪先生打完一天的高尔夫回家来,晚上躺在床上,自己仿佛能够听见脸 上颈部皱纹生长的咝咝声。这个时候麦太太心里就觉得很难受,恨着高尔夫球,连 带着恨着她先生非要去。虽然他并没有非要她去。 一开始的时候她还勉强跟着在球场里走动走动,偶尔挥两杆,渐渐地就只是坐 在室内喝茶。虽然是在大玻璃房里,但还是有阳光射进来,麦太太尽量躲在阴暗的 角落,皱着眉头看着外面初春的阳光。 她和她先生不同,她顶不喜欢运动,特别是户外运动,然而她喜欢的最好的户 内运动,她先生近来却越来越不热衷。 想到这里,麦太太嘴角向下抽动了一下。将目光从外面收回来,看着梳妆镜里 的自己,然后她不自觉地,又将嘴角向下抽动了一下,这个动作将她的脸整个向下 扯动着,立即显出老相来。 麦太太皱了皱眉,马上又将嘴角向上扯,露出一个微笑来,盯着镜子里自己的 眼睛,目光灼灼的。她对着镜子做了一个柔媚的表情,并且刻意将这个表情凝固了 几秒钟,直到她觉得自己仍然是漂亮妩媚的,才真心地笑了起来,原本凝固的笑化 开了,由一点渐渐扩散到整个脸。 因为笑开了,眼角的皮肤缩了起来,这下子,麦太太又看见自己眼角的皱纹了。 她再次愣了愣,渐渐地收了笑,低下头,无意识地随手拿起放在桌上的一瓶香水, 往颈子上喷了喷,香水的香味立刻盖过了空气中本来的甜香,在初春微凉的空气里 蔓延开来。 这种香水匡太太也用过。麦太太向空气中嗅了嗅味道,想着匡太太身上淡淡的 汗酸混合着这种香味。她捏着细长的玻璃香水瓶子哒哒哒的敲着大理石的梳妆台面, 想到匡太太的样子。 匡太太人胖,脸上一脸胖人不应该有的密密的皱纹,据她说是生了第一个孩子 以后胖得不行,硬减肥减下来,一下子脸上的皮肤松弛了,皱纹就出来了,谁想到 生第二个孩子之后又胖了回去,甚至比以前还要胖,但皱纹却消失不了了。麦太太 曾经和匡太太一起做过一次SPA ,看见她满身的减肥纹印在一圈一圈的肥肉上面。 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胖的匡太太身上最有品位的就是香水,买了那么些瓶,人 们唯一觉得她吸引人的时候,便是不看见她,而只是闻到她身上幽幽的引人遐思的 香水味。香水,大约是匡太太唯一能够穿得下,而且迷人的东西。 匡太太……麦太太低着头看着大理石的纹路微笑了起来。匡太太……这个胖胖 的匡太太倒是什么都说,她什么都不瞒人的,连她的那些床笫私秘也满不在乎。麦 太太记得有一次她用胖胖的手拍着麦太太的紧致的美人肩,大声说,我和我先生这 几年一次也没有,我太胖了,不像你,光身段都迷死人了,再加上那脸,那一身白 腻腻的肌肤。 当着那许多台湾太太,一向在人群中尽量不使人注意到她的麦太太的脸唰地就 红了。又想到自己先生这一段时间对自己那样的提不起性趣,那脸上的红晕连带着 红到了麦太太水汪汪的眼睛里去了。 匡太太比麦太太来得早,在苏州的台湾人的圈子就那么大,忘记了她是由谁介 绍认识,只记得匡太太第一次出来吃饭的时候就告诉大家她到底为什么要来苏州。 “孩子都在家里啊。”麦太太记得匡太太伸着肉滚滚的手,微弯着胖得像台湾 香肠一样的手指,像是要去抓她的孩子。“我婆婆不肯让他们到大陆来,只说是要 在高雄读书。其实苏州的台湾人学校还不是一样,我婆婆就是不肯放他们。” 也许是因为过往的习惯,尽管隔了千山万水,尽管匡太太身在大陆,但抱怨起 婆婆来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调。 “那你又要跟过来?一年两次探亲假,外加回去开会见客户,你先生一年不知 道回去多少次。”在座的有人问她。 “你是不知道呀,我不来不行呀。”匡太太抹了一把汗,她胖人怕热,总觉得 自己老在出汗,成了习惯,不管有没有出汗都要往脸上抹一把。 “一开始的时候我也不想来,谁想到那么快就有了人,他还死不承认,最后找 征信社查了出来,拍了照片放在他眼皮子低下,就这样还要赖上一赖,说照片里的 人就不是他,你说气人不气人。”匡太太不禁笑起来,想着她先生带着孩子气的抵 赖,其实对于先生她这一两年倒是不那么生气了,谁让自己胖成了这个样子,但对 于婆婆,匡太太就不见得不怀恨在心了。 “本来还指望我婆婆出来说句公道话,谁想到她那么地护她儿子,我在她面前 哭了一整天,她也不过是在他下班回来后,当着我的面随口不痛不痒地说了他几句, 然后也就不管了。自此他更加地无所顾忌恣意妄为,我不来能行吗?” 麦太太看着手中的香水瓶子,不由自主地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匡太太见 谁都说这一套。她还记得匡太太说完了之后用餐厅提供的擦手毛巾又擦了一次脸, 也不知她是委屈了,还是因为胖,气喘吁吁的,像是透着急促的哭声。“我还不是 因为给他生儿子才搞成这个样子的。还不是因为生他的那两个儿子……”匡太太用 力地用毛巾擦了擦脸,肥大下垂的胸部急促地一起一伏着。 据说匡先生的外头的那个身材很标准,听说是苏北的,大乳房,杨柳腰,在夜 总会里碰见了匡先生。那些女人,功夫好,又不计较,给钱就行。 这些都是其他太太告诉麦太太的,虽然匡太太把她们当朋友,毫无戒备地,一 股脑全部说了出来,她又是经常无事可做的一个人,为了拉那些朋友出来陪她,不 惜常常做东请客,变着法儿想着各式玩的花样。然而那些被匡太太哄着捧着仿佛屈 尊一般和匡太太玩在一起的台湾太太,在背后议论她的时候却毫不留情。“听说那 女人的腰还没有匡太太的胳膊粗……”“听说有一次匡先生从那个女的那里回家之 后匡太太便硬拉着他要他和自己那个那个……哎呀,你知道的啦……哈哈。你想想 匡先生怎么可能……哈哈。” 匡太太看了征信社的照片受了大刺激,因此一到苏州便报名参加了健身俱乐部, 她总是忙不迭讨好周围的人,甚至连这个自己花了钱的健身俱乐部里面的销售也要 讨好,到处帮他们说好话,拉着周围的台湾太太一起参加。麦太太就是这样给她拉 去了。 一想到健身俱乐部,麦太太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嗒,嗒,嗒地沿着梳妆台面 天然的花纹一下一下地敲着。 昨天那个姓程的私人健身教练脸上笑笑的,手掌分明贴在她的小腹上,微微用 力,引着她做跪式俯卧撑,一个又一个。 他的手,分明,是贴在她的小腹上。 虽然只是一个私人健身教练,但那样若有若无的身体接触也让麦太太非常不自 在,就好像她第一次看男性妇产科医生。 只是私人健身教练,麦太太提醒自己,匡太太不也有一个,身体接触到底是难 免的,自己又何必那么小家子气。尽管那个健身教练那样年轻…… 麦太太忽然放下了香水,停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站了起来,搅起了空气中的 一阵幽香。麦太太忽然想起了匡太太和她身上的那一身滚着妊娠纹的肥肉,皱着眉 头,将梳妆台下面的小柜子打开,把那瓶香水扔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