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连下了三日的春雨。 麦太太再去健身俱乐部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潮湿得仿佛能滴下水来的空气里不 均匀地贴着一片接一片的花香。 司机送她先生去打球了,麦太太坐了匡太太的车,和匡太太两个人并排坐在后 座,宽敞的后座被匡太太白腻的肉、销魂的香水味道和片刻不停的话语填得满满的。 “刘太还说和她先生几十年如一日。刘生去香港只是三天的公干,她一样跟着 去。每次都借口去买东西,但每次回来并没有见她添置什么新的东西,还不是为了 跟去而跟去,还不是不放心……”匡太太东张西望看着外面的街景,挥舞着胖手, 自顾自地一味说着。 麦太太坐在匡太太的话语中间想着心事。她先生那么样地着急,雨一停就慌张 着去打高尔夫球,说是要应酬几个马上要回美国的客户。麦太太的右手缓缓地摸着 自己放在大腿上的左手,仿佛在摸着一只褪了毛的猫。 “你知道,男人是靠不住的。”匡太太忽然转过脸来正视着麦太太说,“有些 时候,就是因为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才愈发显得鬼影绰绰。麦先生好像也是经常 出差吧?我知道他们的客户有时候会带女朋友去的,白天谈事情,晚上颠鸾倒凤, 就算是不带女朋友,夜总会里那么些,点两个陪着过夜,算在公司账上。”匡太太 一脸平静地盯着麦太太,停顿了一下,然后咧开嘴唇,咝咝的凉风从牙齿缝里吹出 来,仿佛是用力往麦太太耳朵眼里吹,她一字一句地说:“他们没有一个不是这么 干的。” 麦太太忽然觉得匡太太的脸色带着一种怜悯,也不知是怜悯着她自己还是怜悯 着她。她忽然有些生气,为什么匡太太老是跟自己说这些,倒像是麦先生有了什么 似的。刚才还在想着她老公为什么这样急着去打高尔夫球的麦太太心里忽然维护起 麦先生来了。就算“他们没有一个不是这么干的”,她老公也是唯一清白的。结婚 这么多年了,她一向尽量不让自己无端端地疑心生暗鬼。 麦太太想起那天在桑拿房里刘太说的话来了。她张了张嘴,想反击,但到底是 没有说出口,她只是转头看着外面。苏州工业园区里的街道宽大,干净,虽然是在 阴雨天,街道两旁也还是有那么些骑自行车、电瓶车的人,偶尔刹车,便发出刺耳 的厉声来。 麦太太心里堵着气,趁着匡太太在健身房进口处碰上了她的私人教练,自顾自 地进了更衣室,一边拉了衣服下来,一边在身上涂抹着瘦身产品。待一身凉丝丝的 瘦身产品吸收了之后,她穿起了运动衣,对着镜子绑头发。 更衣室的大镜子三面折射。麦太太一抬头忽然在镜子里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站 在自己身后的匡太太,那胖而略带些悲悯的脸出现在水磨的镜子边勾勒出来的花纹 中间,像一尊古代的胖大瓷器。站在麦太太背后的匡太太并没有直视她的脸,而是 一脸惋惜地看着麦太太微微露出来的后背上的肌肤。 麦太太知道匡太太没有发现自己在看她,所以麦太太才觉得匡太太脸上那悲悯 的神情触目惊心。 难道匡太太是故意接二连三提醒她的?麦太太看着匡太太那映在镜子里的惋惜 悲伤的神情。难道她知道或者看到过些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又不好直接跟自己说, 所以不断地没话找话来提点自己。 麦太太缠绕在头发上的手一抖,小小的皮筋啪的一声断了。她同时听见自己心 里清脆的“啪”的一声,一直辛辛苦苦维护了那么久的东西断了。 麦太太忽地将两手撑在冰凉微湿的大理石台面上,不知道前面是谁用过这台子, 甩了一台子的水。她“嚯”的一下转过身子,怨恨地盯着被吓了一跳的匡太太。 “你有绑头发的绳子吗?”麦太太直直伸着手臂,捏着那断了的黑色的皮筋对 着匡太太说。 “你好久没来了是吧?”程书砚看着在跑步机上快步走着的麦太太。 “呵……”麦太太调慢了速度,随口应了一句:“是啊。这几天下雨。” “要经常来,经常来锻炼才会有效果。”程书砚站得近了一些。他个子那样高, 麦太太站在高高的跑步机上还比他矮一点。“要经常来我才能够看到你嘛。”程书 砚看着麦太太的眼睛,显出一种落寞的神情来,说:“我也只能在这里看到你。” 麦太太低头看着跑步机前面的显示盘上那一跳一跳的小红点。她的思绪被各种 各样新出现的东西占得满满的。 程书砚站得更近了一些。 “减脂呢,不需要运动太长时间,只要超过三十分钟就可以达到效果了。如果 太久,超过了一个小时,则会对身体有害。”他歪着头看着跑步机上的时间,“你 设了四十五分钟,刚刚好。最后五分钟是放松程序。这样减脂是最有效的。但是, 其实你根本就不需要啊……” “不需要?” “你根本不需要减脂,哪里需要减?” 程书砚的眼睛就像手一样,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摸着麦太太的身子。 麦太太觉得全身不自在起来,不知道生着谁的气,伸出手拿到遥控,啪的一下 按开了挂在面前的电视机。 “对不起。”程书砚低了一下头,然后眼光又重新回到了麦太太的脸上,低声 说了一句:“对不起啊。”他又再低了低头,尴尬地走开了。 麦太太的耳朵听不见电视的声音,只听见轰隆轰隆的跑步机传送带的声音。她 知道她是漂亮的。她读中一的时候就开始有高年级的男学生追求,一直到大学。麦 太太是属于那种小心翼翼的人,读书的时候认真读书,心无旁骛,那些男学生挖空 心思的追求像风一样从耳边呼呼地过去了。虽然她就读的是很好的学校,但身边的 女同学仍然不乏谈恋爱的,当第三者的。她却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淡而白的生 活。读书的日子像一个个浅浅的脚印,浅而白,中规中矩的,一步步地印过去。 到了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在学校里认识了她先生,她抵不过他的猛烈追求,她心 里多少认为他对她的猛烈追求不过是因为她像一张白纸,归功于过去那些年里那些 个中规中矩的白而浅的脚印。况且她自己也觉得自己不能够再这样淡淡然地独自走 下去了。 读大学的时候谈了两年的恋爱。她先生家里做着家族生意,大学毕业后他顺理 成章地打理起了麦家的一支生意。她,则顺理成章地当起了麦太太。 他是她的初恋,在麦太太的内心深处,在她淡而白的情绪底下,她是很爱他的。 结婚以后两个人很恩爱,她生了一个女儿,婆婆对此甚不满意,他来大陆照看生意, 便催促着让她一起过来,希望能够再生一个男孩。 再生一个男孩。麦太太“哼”了一声,来了大陆之后他对她的兴趣锐减,怎么 生男孩? 生意人应酬当然是免不了的,对于和麦先生做生意的那些人来说,去夜总会就 像是吃饭喝酒打高尔夫球。 而他是不是在外面已经有了人?只一念至此,麦太太立刻觉得这偌大的热火朝 天的健身房便显得鬼影绰绰,寒气逼人,仿佛四周到处都是匡太太的眼睛,那充满 悲悯的惋惜的眼光直射了过来。其他的台湾太太也会躲闪着目光隐晦地笑着她,推 测着麦先生和她之间的床笫之事。她知道,因为她曾经是她们中的一员,她曾经跟 她们一起笑话过可怜的匡太太。 麦太太无意识地转动了一下头,找寻着匡太太。 匡太太正坐在一个器械的黑色皮革椅子上,卑微地抬着头看着自己身旁的私人 教练,堆着满脸的笑,而她的那个年轻的男健身教练正挥舞着手臂仿佛在演说一般。 麦太太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见他的嘴唇飞快地动着,麦太太远远看着都觉得他的 唾沫星一定飞溅在了仰脸看着他的匡太太的脸上,而匡太太却似乎丝毫不觉,而且 全不在乎,只是微微张着嘴,仰脸看着,时刻准备笑起来给那个教练捧场。这一情 形仿佛不是她请了他来陪练,而是他请了她来陪聊。 麦太太心上忽然掠过一阵悲凉,刚才对于匡太太的怨恨,也在这阵悲凉中消失 了。 有些太太会通过不断的生生生,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她就曾经听匡太太说过, 外面的那个再怎么样,老娘也还是他两个儿子的妈。 生了儿子又怎么样……麦太太心里想,像匡太太那样辛辛苦苦地生出一身肥肉 与皱纹,还不是一样拢不住匡先生的心,白白为他们这个在苏州的台湾人的圈子添 加了那些个笑柄。她要的不是这个麦太太的头衔,她要的是麦先生爱她。 麦太太捏着椭圆机上测量脉搏的两个冰冷的金属棒子,手心出了汗,冰凉的金 属棒子滑而腻,在手心里渗出一种酸酸的感觉。 唯有麦先生爱她,她才有机会再生孩子;唯有麦先生爱她,她才不至于沦为两 岸的笑柄;唯有麦先生爱她,她才能够握得牢这些白花花的银子。 麦太太捏着那酸酸的金属棒,仿佛闻得到自己手心的汗味,她大学时曾经有过 的爱情经过这许多年,许多事和许多人,变了质,发出酸腐的气味来。 他现在对她这样没性趣,她哪里还有机会生儿子。麦太太觉得全身燥热起来。 嘀的一声,传送带停了。她设置的时间到了。 程书砚低着头走过来。“要我帮你放松吗?”眼神里带着哀求的神色。 麦太太低了一下头,将脚掌前端踩在摆放椭圆机的台阶上拉伸着小腿后的肌肉。 程书砚在她的身后拉着她的胳膊。 “对不起啊。”他又小声地说了一遍,呼出的气喷在麦太太那出了汗的、微湿 的、带着淡淡的酸味的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