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疑心生了,便按不住了,像水里的皮球,无论怎么样用力按下去,都会弹起来。 麦太太跪在水边用力地按了又按,像按着一个不肯下沉的带着疑惑表情的眉目清秀 的脸上的红晕红到眼睛里去了的人头。麦太太精疲力竭,无可奈何。 麦太太在早餐的时候差点问出来。那个盘旋在她心头的问题都已经到了嘴边了, 又就着面包牛奶硬生生地给吞了下去。家里的工人走过来问:“麦先生麦太太吃好 了吗?”然后收了盘子。麦太太看着餐桌上撒落的棕色的面包屑,每一个面包屑都 是一个问号下面的那个点。 早饭后麦先生收了报纸走去花园里,经过麦太太的时候说:“今天星期天,约 了刘生打球,过一会儿就走。你要去逛街吗?你可以约刘太逛街。叫司机送你去吧, 我可以搭刘生的车去球场。” “不用,我也可以坐刘太的车。她自己开车的。”麦太太后面的一句,“你是 不是在外面有女朋友了?”又硬生生地咬在了上下两排牙齿里面。 她是如此的不习惯表达自己心里的想法,以至等到真正忍无可忍,想要表达的 时候,显得如此的突兀笨拙,完全不知所措。 麦太太看着她先生坐在花园藤椅子上的背影。他的脑后竟也有些微秃了。她记 得刚刚认识的时候他有着那样一头浓密的头发,短而硬,摸上去扎手,痒痒的,每 次摸的时候她都会忍不住笑起来。 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了什么人?麦太太手压在冰冷的大理石的桌子面上。她曾经 跟他讲过匡先生和匡太太。匡先生外面有人这件事情似乎在苏州的台湾人圈子里面 早已经不是一个秘密,一半是因为他约会频密,另一半是因为匡太太自己到处说得 人尽皆知。 那时候她先生听了她讲的是非也只是笑笑,似乎并不认为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情。 然而自己应该怎么样?麦太太觉得大理石上的凉气从石头花纹里顺着胳膊爬了 上来。以前不在意的地方,现在回头细想,全都变得探头探脑鬼鬼祟祟。 自从来了大陆,他的转变是很明显的,大部分时间他都花在外面应酬。外人看 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但是麦太太自己心里知道,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现在,他要么是很迟回来,偶尔回来早了,也是没完没了地打电话收发Email , 有几次麦太太刻意喷了点香水,买了苏州特产的丝绸睡衣穿了等他,胸前那层层蕾 丝下面是怒放的牡丹,牡丹的茎叶穿过半透明的丝绸,压在麦太太赤裸的下体上。 但就是这样,麦先生也只是敷衍地亲了亲麦太太的脸颊,然后说:“太累了,改天 吧。” 那薄薄的丝绸睡衣凉而滑,像另外一层肌肤,那些个密密麻麻压了一层又一层 的蕾丝花边有些硬硬的扎人,刺着她。麦太太半夜起来脱了下来,换回了棉质的睡 衣。 “你怎么坐在这里发呆?”麦先生看完了报纸进来屋里,“我要走了。小王, 帮我把球具拿出来。”麦先生一边喊着工人,一边拍了拍麦太太的肩,“我和刘生 约的是九点半,你要用司机吗?还是坐刘太的车?” “听说刘生在外面有女朋友?”麦太太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忽然跳出了这样的一 句话,说完就盯着麦先生的脸。 “是吗?人家的事情,你不要管那么多。”麦先生刚刚从花园进来,背朝着外 面,身后是苏州春天早上明媚的阳光。麦太太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脸上阴晴不 定,略略带着点厌恶。 这样说是有了。麦太太在心里说,不然他心虚什么。 “这样说是有了。”她吁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把自己心里的声音说出来。 “也许吧。”麦先生走开了。 这样说是有了。麦太太又在心里说了一遍。 麦太太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直到工人走过来问她:“中午太太要在家里吃饭 吗?” “哦,已经中午了。”麦太太环顾了一下四周,“不了。” 她打电话给刘太,想约她出来吃饭,反正现在刘太应该也是一个人在家。 电话响了许久,刘太才接。麦太太觉得她似乎有些慌乱。 “你在哪里呢?怎么这么久才来接电话?”麦太太随口抱怨了一句。 “我,我在街上,和刘生一起买东西啊。”那边回答得很快,那边的四周似乎 非常安静,刘太的声音特别的高亢尖锐。 麦太太看见一只肥大的蜜蜂在花园里,嗡嗡的声音特别大,让麦太太觉得震耳 欲聋,耳朵里面全是嗡嗡的。 “你现在和你先生在一起?” “是啊。”刘太顿了顿,又说了一遍,“是啊。”然后飞快地反问,“你有什 么事吗?”略略带着点典型的刘太式的不耐烦。 “没事。”麦太太挂了电话,然后她又迅速地拿起电话。 “怎么啦?”麦先生很快接了电话。 “没事。你在干嘛?”麦太太看见自己戴了结婚戒指的左手轻轻颤抖着。她将 手用力地按在桌子上。 “和刘生吃饭啊,在高尔夫球俱乐部。怎么啦?” “晚上什么时候回来?” “晚餐我们要和几个银行里面负责贷款的客户吃饭。你不用等我吃饭了。” “好的。”麦太太挂了电话。她觉得自己左手无名指剧烈地疼痛起来。手指上 的钻石戒指奇怪地凸起着。指环那一面压得太厉害了,以致手背上的戒指和手指中 间有了一小段空隙。 这个戒指这样大。麦太太在这样的时候想起了不相干的事情。这样大……麦先 生求婚的时候,麦太太虽然已经知道钻石不会小,但还是吓了一跳。他买的蒂芬尼。 只因为她说过她一直喜欢蒂芬尼,淡淡的蓝色让她觉得好像藏了一种温润的幸福。 她还跟他说过,她的第一件首饰就是蒂芬尼的,一件小小的银的手链。于是他特别 花了高于普通钻石三倍的价钱买了一块蒂芬尼标牌的钻石。 “只要你喜欢就好。”那个时候他说。 只要你喜欢就好…… 麦太太用右手食指一下一下点着那颗钻石,凉丝丝坚硬的一点。 其实她倒不在乎这些,她只是希望他爱她。他能够忠于她,就好像她爱他,忠 于他那样。 他可曾想过他这样子会给她带来些什么。那些太太们不会放过她的,这些窸窸 窣窣的言语很快便会坐着飞机飞回到台湾的圈子去。他置她于何处? 麦太太忽然用力将右手在柜面上拍了一下。 他凭什么在外面有人?凭什么?她怎么对不起他了?他凭什么连碰都很少碰她? 外面那个就那么好?外面那个是年轻的?漂亮的? 她也不老,才三十五岁,并没有像匡太太那样胖得走样,也并不像刘太那样一 天到晚连笑都不笑,硬邦邦的杵到底。他便不爱她了,不碰她了?外面那个就那么 好?她就这么样不吸引人? 麦太太腾地站起身来,翻箱倒柜翻出一件桃红色的剪裁漂亮的运动衣来。当时 买的时候她觉得这件运动衣很漂亮,但回来以后穿了又觉得设计得太性感了,而且 有些暴露,所以一直没有穿。 麦太太试穿了一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觉得自己真好看,比穿那件牡丹丝 绸睡衣还要好看。 麦太太几乎是气喘吁吁地赶到健身俱乐部的。然而踏进了俱乐部,她的脚步却 又放慢了。 程书砚一如既往地来到麦太太身边。“十五分钟呵……今天只跑十五分钟?” “腿疼。”麦太太笑了笑,不想跑那么长时间。 “怎么腿疼了?”程书砚皱起了眉头,“是不是运动过度?怎么样的疼法?” “有些酸痛。” “不然不要跑了,我帮你放松一下。”程书砚看着麦太太等待着她的许可,留 意着麦太太的脸色。 “嗯。” 程书砚探过身子帮麦太太关了跑步机。 “今天你一个人过来啊,你的朋友呢?”程书砚单腿跪在麦太太前面,轻轻拉 着她的腿。“今天星期天啊,你先生没有陪你吗?” 麦太太一窒,含糊地说了一句:“他有些事情。”不知道是回答她的朋友有些 事情还是她先生有些事情。 “你今天,这样的漂亮……”程书砚单腿跪在地上,微笑着看着麦太太,将她 另一只腿抬到自己的膝上,慢慢地拉伸着。“这衣服真好看,一定是在台湾买的吧。” 麦太太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脸上微微带了笑意,这个男生一如其他本地的 没有见过市面的男生,觉得但凡好的时装就是从台湾买过来的,其实大陆时尚的衣 装并不比台湾逊色。 麦太太抬头试图遮掩自己脸上轻视的笑容,正好迎头看见大镜子里的自己,杏 眼,柔和的长卷发,细致的皮肤包在桃红色的运动衣里,脸上泛着春风桃花般的笑 意,刚刚在跑步机上的十分钟让她的脸和嘴唇上像汪着一层湿润的胭脂。 刚才出门之前的想法像挥舞不去的蜜蜂一样又嗡嗡绕着回来了。 外面那个就那么好?她就这么样不吸引人?她怎么了? 麦太太脸上轻视的笑容转换成了自己对着镜子摆出的笑容,睃了程书砚一眼。 “今天不要跑步了啊,椭圆机也不要做了。只做一些锻炼上身的器械好吗?” 程书砚抬起脸望着麦太太。“我帮你做啊。反正我今天没有私教课程。” “不好意思。我又没有请你做私教,但是却占用了你很多时间。” 程书砚在站起来的那一刹那在麦太太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我愿意。请你占用。” 吹出来的鼻息热热地喷在麦太太的耳垂上。 麦太太瞬间红了脸,对于这个比自己小那么多的男孩,其实麦太太从来没有往 其他方面想过。然而今天她却是略微有些高兴的。她先生竟然还跟她说让她约刘太 出来一起逛街,他真的就不怕拆穿了他的谎言,或者他就是要她拆穿?只等她摆明 了闹起来…… 麦太太在程书砚的指导下一下一下地做着器械。程书砚在工作的时候显现出一 种特别关注认真的神情,高高大大地站在麦太太面前。麦太太忙着运动着上身,眼 睛没有地方看,不论往哪里看都被这个小自己十多岁的男生坚硬紧实的身体给挡住 了。 麦太太身上微微出了汗。她呼了一口气,“真的举不动了。”程书砚帮她慢慢 放下器械的拉手。 “转过来我帮你拉伸你的胳膊,不然到时候你又要叫胳膊疼了。”程书砚用仿 佛是对一个小女孩一般的语气跟她说话。 麦太太微微笑了一下,低了一下头,一缕头发坠到前额来。 程书砚抬起细长的手,将麦太太那一缕头发撩到了后面。 麦太太全身僵了一僵,犹豫了一下,倒不至于吧,自己大了他那么多,他想什 么呢……到底还是转过了身来,将两只手放在头上,形成一个三角形状,尽着程书 砚给她做放松。 程书砚抬起双手的手臂,向后拉着麦太太的手肘,用身体顶着她的后腰。 麦太太感觉到刚刚运动过的微微颤抖的肌肉被极大地拉伸了。她深深吸了一口 气,感觉到顶在自己后腰上坚硬的程书砚的下体和自己运动过后仍然在“怦怦怦” 急速跳动的心…… 冲了澡出来,麦太太换了衣服,走到俱乐部门口电梯旁的时候,程书砚快步走 了过来。 “我能有你的电话吗?”他低声说,斜着眼睛瞟了俱乐部前台的两位接待小姐。 “我送你下去吧。” 电梯门合起来的时候程书砚说:“我能有你的电话吗?”他哀求似的看着她。 麦太太转头隔着玻璃看着电梯外面。 “我给你我的电话。”程书砚急急地说。等了一下见麦太太不像准备要记下来 的样子。“请你给我你的电话,我只想和你说话,只想见到你。” 麦太太心里一紧。她先生追求她的时候也说过同样的话,她先生……她心里麻 扎扎的一片疼。他还让她约刘太逛街,他甚至不怕她去跟刘太对证,不怕穿帮…… 或许他就在等着她闹起来……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电梯门开的瞬间麦太太嘴唇一掀,报了一串数字出来。 “你放心,我不会随便打的。我知道你有家……我不会打扰你。”程书砚一手 按在电梯门上,一手用手机记着麦太太的号码。 听到最后一句话,麦太太皱了皱眉头,掉了脸走开了。 外面是苏州大好的浓郁的春光,繁花香得像是被稀释过的糖水,腻而微黏。我 们的麦太太紧紧皱着眉头,穿着美丽性感的衣服,满怀心事,穿行在这令她觉得甜 得发腻的春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