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麦太太开车到了健身房的楼下才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她不应该到健身房来 接程书砚,这里她太熟悉。 程书砚看见坐在保时捷卡宴里的麦太太的时候,笑了起来,他冒着雨跑过来, 拉开门坐进车里,拽进来一身的雨的味道,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和年轻男人 的味道。他笑着打量了一下车里面,然后才看向麦太太。 麦太太第一次见程书砚没有穿运动装,而是穿着短短的白衬衫,敞着胸口,挽 起袖子,衬衣的下摆塞在牛仔裤里,手上戴了一个刺目的卡地亚的男式钻石戒指。 “去哪里?”麦太太尽量放松,雨天不适合戴墨镜,不然多少可以挡一挡。 “你说。”程书砚用手盖住麦太太握在驾驶盘上的手,他手上的白金戒指环碰 到了麦太太钻石戒指上的白金圈,轻轻地发出让麦太太牙酸的叮的一声。 麦太太在这叮的一声中僵硬了身体,很不自在地将手抽了出来,手指上的戒指 刮着程书砚的手心。她又问:“去哪里?” “你说。我去的地方你肯定不会去的,不如你带着我玩嘛。”程书砚笑了笑, 往后靠了靠。 麦太太在苏州很少开车,她只会去她去过的熟悉的地方。她看了一下腕表,现 在时间还早,应该是碰不上的。她忽然觉得心虚起来,这个城市里来来去去不过那 些地方,到处都是自己认识的人。他去哪里?麦太太心里想。他就不怕被人碰上? 总不能天天都在酒店房间里?或许别人都已经知道了,只有她不知道……麦太太走 了神。 “去哪里啊?”程书砚在她的膝盖上轻轻拍了拍。 麦太太膝盖晃了一下。她今天穿了一条雪纺的裙子,层层叠叠的下摆,其实是 及膝的,但坐在车上便有些往后滑,露了一小段大腿出来。 麦太太看着程书砚的纤长的手指离开了自己的大腿。 “好吧。”麦太太将车开上了大路,向着她熟悉的地方开去。 晚餐的时候气氛轻松了下来,麦太太不能否认程书砚是一个很好的伴,在她说 话的时候他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在她不想说话的时候,他会立刻想出好玩的话题, 并且自顾自地说开去。麦太太轻轻地笑着,好像大学里,认识麦先生之前和一个普 通的追求者一起出去晚餐——可以做朋友的那种追求者。一切都是自然的、正常的。 麦太太暂时忘记了她先生对她的欺骗,气氛渐渐变得单纯起来,麦太太也渐渐地欢 愉起来,感觉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年轻的男子追求着,爱慕着。她一如 既往的淡淡的,是可以做朋友的那种关系,取决于她自己。 因为他们来得太早了,吃完了甜品,天光仍然很亮,餐厅里来用餐的人渐渐多 了起来。麦太太从她的欢愉中苏醒了过来,她开始有些心不在焉了。 他和外面的那个女人能够去哪里?真不怕给人看到……麦太太快速地扫了一眼 刚刚走进餐厅的几个人。“买单吧。”她说。 “好啊。”程书砚笑笑,只是坐着不动。 麦太太也笑了起来,真是孩子气,他或许舍不得她走,宁可多拖一会儿。麦太 太看着程书砚那张年轻俊俏的脸笑了笑。 “你要……回去了吗?我们再去别的地方好吗?”程书砚有些迟疑地努力地邀 约着。 麦太太笑意更深了。“去哪里啊?”又一组人进了餐厅,麦太太飞快地瞟了一 眼。“我们先买单好了。”她觉得一切都很自然。 “好啊。”程书砚还是坐着没动。 麦太太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微微地摇了摇头,然后抬起头来,对着侍应生做 了一个买单的手势。 侍应生端着埋单夹过来,站在那里犹豫着,不知道应该递给谁,最终决定递给 男士。 程书砚只是笑笑地看着麦太太。 侍应生又将那埋单夹转向了麦太太。麦太太脸上的笑一凝,她这一辈子从来没 有和男人出去吃饭需要自己付钱的经验。她立刻转身翻了自己的钱包出来,瞟了一 眼账单上的数字,放了信用卡下去。 侍应生走开了。麦太太的笑仍然凝在脸上。 “去哪里啊?”程书砚笑笑地看着她。 “啊?”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等一下……”程书砚靠在椅背上,用手轻轻摸着桌子的边缘。麦太太再次留 意到了他手上的那只卡地亚的钻石戒指,小小的十字光芒一闪,切割着洋溢在四周 的轻松柔软的空气。 麦太太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端坐着,低着头。 程书砚忽然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她一下。“想什么呢?” 这时侍应生走过来让麦太太签字。 “没什么。”麦太太抬起头来。程书砚看着她签字。 侍应生走开了之后,麦太太将信用卡和收款单放进自己的钱包里,她这时才发 现自己根本没有看清楚这顿饭花了多少钱。 “谢谢你啊。”程书砚坐直了身子,微微向前弯着,靠近了麦太太。“不好意 思。这个月薪水还没有发,等薪水下来了,我请你。” 麦太太心里一松,原来是薪水没发。他根本还是一个小孩子。她笑了笑。 “你多大年纪?”麦太太看着程书砚。 “马上就二十五了。” 麦太太又笑了起来。他整整小了自己十岁。 “笑什么……”程书砚也跟着笑了起来。 “没什么。我们走吧。”麦太太站起身来。 外面仍然在下雨。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街灯照着密集的雨丝。 “这旁边有一个小酒吧,走几步就到了,要去吗?我请你喝酒?”程书砚提议。 麦太太看了看手表。她先生并没有打电话给她,他也许还跟刘先生在一起吧。 麦太太冷哼了一声。 雨下得急了。两个人撑了一把伞走出去,程书砚的手自然而然地搭在麦太太柔 软的腰上,一只手撑着伞。麦太太穿了一件紧身的深蓝色的上海滩的真丝小衣,仿 着旗袍的样式,腰掐得紧紧的,胸部对襟处凹下去,一抹幽幽阴影,像这个下雨的 黄昏暗处的树林里的阴影,微微散发着暗暗的花香,麦太太胸前那凸而白的,是黄 昏里最后的天光。 麦太太下面穿了及膝的米白色缝线压边的路易威登小半腰A 字裙,光着脚穿了 一双粉红色亮缎面穿系着黑丝带的平底鞋。她一边小心地躲开地上洼里的积水,一 边感觉到程书砚细长的大手冰凉有力地扶在自己柔软的微微缩进去的腰窝。 程书砚找的是一个小小的酒吧,简陋的装修,酒吧里有浓重的烟味夹杂着被雨 淋过的肮脏的头发的味道。酒吧里面已经有了几桌客人,想必是赶上了Happy Hour, 桌子上满满的啤酒。音乐开得很大声,一个酒保和两个穿着短裙的女服务员凑在一 起聊天。 麦太太不喜欢这样的地方,但既然来了,她也没有说什么。 程书砚叫了两瓶啤酒,服务员端了四瓶上来。麦太太不喜欢喝啤酒,但她还是 没说什么。 程书砚买了单,将椅子拖得靠近麦太太。麦太太眼睛没地方看,只是低着头看 着他白色衬衣胸前没有扣,露出来坚实细腻的年轻的胸肌,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程书砚并不说话,只是看着麦太太。麦太太伸手去拿啤酒,摸了一手细细密密 的冰凉的水珠。程书砚又伸手叫服务员拿纸巾来。他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纸巾,又 抓过麦太太的手,一下一下擦着她手里的潮湿。 麦太太忽然觉得很不自在。她抽了手回来。 程书砚忽然充满自信地笑了一下,然后探身贴近麦太太耳边,轻声说:“怕什 么?” 麦太太感觉到他带着淡淡的啤酒清香的呼吸喷在自己的耳垂下,坠在白金耳环 下面那颗珍珠都被他的呼吸带得晃动了起来。 “你知道,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无所谓,我真的喜欢你。”程书砚的手又 扶上了麦太太的腰。“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在健身房第一眼看见你就已经 缴械投降了。” 不知道谁把他们身边的窗户打开了,外面春雨的味道混合着夜里的花香浓厚尖 锐地侵袭而来。 “你知道吗?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程书砚的身子 几乎全部倾到麦太太身上,为了保持平衡他将手撑在麦太太的大腿上。 麦太太觉得耳朵下面痒唆唆的,她耸起了肩膀,往椅背上靠了靠。 程书砚放开了麦太太,拿起啤酒喝了一口。微笑着说:“真是小女孩。”然后 用手摸了摸麦太太的头发。麦太太觉得他手上的水珠摸了自己一头,还来不及皱眉 头,她感觉到自己的头发丝被拉断了两根。 “哦。”她轻轻喊了一声。 “对不起。”程书砚笑了笑,转了转手指上的戒指,他的戒指挂住了麦太太的 头发。 麦太太看着程书砚手指上的戒指,这个戒指戴在他手上非常好看。 程书砚见麦太太看着他的戒指,一动不动地定睛看着麦太太说:“好看吗?我 上一个女朋友帮我买的。” 麦太太见过那款戒指,虽然只不过十几万,但决不是眼前这个健身房里的一个 私人教练可以负担的。 “其实我不太喜欢戒指,我总觉得男人戴戒指怪怪的。”程书砚略有些惋惜地 看着自己细长的手指上的那枚戒指。“我更喜欢手表。”他抬眼睃了麦太太一眼。 “这个牌子有一块男装手表很漂亮,改天你陪我去看看?我真的好喜欢那块手表, 配我这个戒指刚刚好。” 麦太太瞬间听懂了他的话,她身上微微发着抖,然而脸上却仍然微笑着看着程 书砚手上的戒指,在酒吧昏暗的灯光里,小小的钻石反着光。她又低头看着自己平 放在酒吧桌子上的两只手,她手指上巨大的钻石,下面是一个结婚圈,围了一圈碎 钻。她还特别在右手戴了宝嘉丽的一款时尚款的钻戒,昨天刚刚做了指甲,她选了 凝固了的血红色,衬得一双手女鬼一样的冰冷雪白。 麦太太又抬起头来,看着窗户外面,外面很黑,她不用看,也知道仍然在下雨。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黑夜里的花香,待自己稍稍平复下来,才又转向程书砚。 这是她今天晚上第一次好好打量这个男人的脸庞。他无疑是年轻的,刚刚认识 他的时候他曾经告诉过她,他是体育院校毕业的。硬而坚挺的鼻子,笑起来弯弯的 眼睛,薄薄的嘴唇,淡棕色的皮肤。 她再低了头,看见自己的手在桌子上微微颤抖着。麦太太呼吸忽然急促了起来。 “我去一下洗手间。”麦太太站了起来。 “我陪你啊。”程书砚也站了起来。 两个人穿过几桌客人到了洗手间。 进了肮脏狭小的洗手间,麦太太才想到其实自己并不想上厕所,然而她还是上 了,不然她不知道做什么好。 为什么是她?麦太太看着厕所里地上被丢弃的肮脏的卫生纸。他怎么会想到她 需要他?她需要这样的人?她需要用钱来买他的身体,他的爱情,他的追求?他凭 什么认为她愿意买他,愿意花钱来满足自己的情欲? 麦太太在马桶上气得瑟瑟发抖。 上完了厕所,麦太太站在小而破的镜子前洗手,抬眼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 在昏暗的灯光下,刺鼻的尿臊味中,她觉得经过精心打扮的自己如此的苍老。她精 心准备过的细致的妆容,仿佛粘在了她的脸上,那些覆盖在她昂贵的面霜和粉底腮 红下面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根细纹仿佛都在张大了嘴巴笑她。 麦太太推开洗手间的门,程书砚正站在外面等她。 “我先生刚才打电话给我,我要回去了。”麦太太面无表情地说。 “好的,好的。”程书砚跟着她。麦太太赶不及似地向外走。程书砚跑回他们 坐的地方拿了伞,撑了伞跟着她。 “我就不送你回去了。”麦太太说。 “好的,好的。我明天打电话给你。你快点回去吧。”程书砚说。 麦太太啪的一声关了车门,踩了油门,车在连绵的夜雨中轰鸣而去。 雨越下越大了。 到了第二天凌晨三点半,麦太太躺在床上听着雨终于停了。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等到院子里连滴滴答答的声音都消失了,麦太太的眼泪像江南的春雨一样静静地细 密地铺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