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匡太太、刘太、麦太太三个人坐在观前街的一家百年老店里一起吃“叫化鸡”。 来吃这家“叫化鸡”的游客很多,正中午的,繁忙嘈杂的店里只她们三个人这 桌安安静静。匡太太喜欢吃鸡,尤其喜欢吃鸡的关节软骨,自己一个人点了一份鸡 吃得津津有味。 麦太太略夹了两筷子,觉得太咸,微微皱着眉头喝茶,抬起眼,看见匡太太正 撕了一整条鸡腿,忙不迭地往嘴里送。 麦太太将目光转向窗户外面。自从那天之后,程书砚的短信电话来得益发频繁 了,而且内容也更加地赤裸裸。麦太太明明知道是假的,那天她并没有表现得那样 地好,他不知道跟哪些女人也说过同样的话,但是她还是爱听的,在那样多汁的字 里行间的润滑下,那些天的情形回想起来仿佛也没有那么地不堪。 他会享受生活和年轻的身体,难道她不会?麦太太垂了眼皮,想起那天紧绷溜 滑的坚硬的腹部,他在她耳边说的那些话。一抬眼正撞上刘太的目光。 “你笑什么?”刘太奇怪地问。 “我笑了吗?”麦太太一边伸手去摸脸,一边愈发地笑得开了。 这时匡太太正好伸手叫服务员加茶。 一个女服务员一脸不高兴地走过来,粗手粗脚地弄得白瓷茶壶茶杯乒乓响。匡 太太拉长了脸,待服务员走开的时候抱怨:“大陆的服务比台湾差太远了。在台湾 吃顿饭哪里需要受这些冤枉气,只是大陆人似乎都觉得还好,可能都是习惯了。” 匡太太呷了一口茶,接着说:“不过也难怪他们,听说这里的服务员一个月才一千 多块人民币,比起台湾的薪水差太多了。” “大陆人不知道怎么做服务行业。”刘太黑着脸,端起茶杯。 麦太太微微应承着笑了笑,她来大陆之前,真的没有想到大陆的这许多城市是 这样繁华,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有这样的奇遇。 麦太太的手机响。麦太太接起手机讲了两句便红了脸,微微掀起眼睑瞄了匡太 太和刘太一眼,站起身来走了出来。 当麦太太再回来的时候身体微微发着抖。她感觉匡太太好像问了她一句,“外 面热吗?”她只是“嗯”了一声,扑通一下坐下来,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小菜, 放在嘴边,却又不吃。 他就这样自然地说了出来,要她一起去买东西,一起去看那开按摩院的地方, 每平米的单价都报了出来,市场价也报了出来,可见准备得精细充足。 “吃啊。你怎么不吃,出什么神?”匡太太正用力转着一个鸡腿骨头,想将关 节掰断,这样便可以吃到里面的软骨。 麦太太只是看着匡太太用力转着那两段鸡肉。终于,关节结合处咯的一下松了, 鸡腿分成了两截。麦太太心里也咯的一下。 “你没事吧?”刘太端着茶杯,斜了麦太太一眼。 “没事。”麦太太放下筷子,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刚刚加的茶也已经是温热 的了,像一大堆从身体腔子里面刚刚流出来的眼泪,无可奈何,没得选择地积了这 许久,最终只是哗的一下流到心里去了。 等到夏日猛烈火辣的太阳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星期以后了。 麦太太在程书砚的再三要求之下,和他一起到了上海。 程书砚希望她把车开出来,让他一路开到上海去,麦太太还是坚持他自己搭乘 火车,而她叫了司机送自己。 在恒隆广场门口司机放下她。她远远看见程书砚站在广场的大玻璃门里等她, 看见她从车上下来,便慢慢地向着她走来,等待着司机驶远。麦太太转头望望司机 正将车向着停车场的方向驶去。 就在这时麦太太看见了刘太。她几乎没有认出刘太,因为虽然还是一样的黑而 瘦,然而刘太脸上竟然全是笑容。麦太太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放松、如此开心的刘太。 然后,她很快地看见了刘太身旁的男人。 那男人离刘太很靠近,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腰间,小心仔细地护着她走在人行 道里面。他看上去很年轻,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正微笑着对刘太讲着些什么。 麦太太认识这个年轻的男人,他是苏州一家高级发廊里的发型师,广东人。他 曾经给麦太太做过头发。匡太太也认识他。他总是用路易威登的包包,皮带,钱夹。 匡太太有一次洗完头发小声对麦太太说:“他那常常换着背的各种路易威登男式包 肯定是假的。一个月入两千的发型师有那么些两万多的包包?” 但此时麦太太看着笑容灿烂的刘太立刻明白了他的那些路易威登绝对不是假货, 就好像程书砚手上的那个卡地亚的钻石戒指一样货真价实,那是某一个可怜的女人 某种快乐的象征。 撒谎的不是他。麦太太想。原来撒谎的不是他。撒谎的竟然是刘太,不是麦先 生。难怪他敢让我约刘太,难怪他敢说在和刘生吃饭。原来撒谎的不是他。 只怔了一会儿,程书砚已经走到了她身边。麦太太像大太阳底下见了鬼一样, 绝望地捂着嘴巴惊恐地看着程书砚。她此时并不在意刘太是否会看见她和这个年轻 男子站在一起。她只是想,原来撒谎的不是他,是刘太。这个真相仿佛一颗被引爆 的炸弹,轰头轰脑地爆开来,将麦太太炸得晕头转向。 她只是绝望地看着程书砚。自己可不是见了鬼了,谁设了这个陷阱让自己跳了 进去?太阳猛烈地照射下来,怎么不能照见这只自己曾经利用过的鬼千疮百孔然后 灰飞烟灭,怎么不能照见不得光的那一次的体液蒸发得无影无踪干干净净? 麦太太觉得自己全身的皮肤被猛烈的阳光照射得都疼痛了起来。 “我们走吧。”程书砚细长的手伸向了麦太太的腰间。 “我不要买任何东西,我也不要给你买任何东西。你去找别人吧。”麦太太忽 然坚决而连贯地将自己心里的想法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 在这巨大的爆炸下,什么都是可能的,麦太太不记得自己一生什么时候曾经如 此坚强决绝地表达过自己真实的想法,而此时,在这爆炸掀起的气浪的中心,在夏 日灼灼的阳光底下,在这个她曾经惧怕过的城市里,麦太太伸出自己的手推阻着程 书砚的手,坚定地用自己的嘴,说着自己的内心。这一爆炸摧毁了她原来旧的世界, 带着炙热的气浪将各种分崩离析的碎片一扫而过,那一刹那,在爆炸的正中心,麦 太太忽然感觉到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