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因为躲雨,李宣和王庚生站到一家冷饮店门口。 店是簇新的,雪亮的玻璃,粉绿的墙壁,配着奶白色轻巧的桌椅,比得门前一 排下班躲雨的路人像是一块浅花布上甩上的一串泥点子。 雨来得急,却下得从容,路面上开花似地溅起满地的小水花。冷饮店里有两个 年轻男女,吃完冷饮,哪里等得,只往头上顶一件男式衬衫,直走进雨里。男的身 上只剩背心,而女的更穿得少,细带子的背心上装短得遮不住肚脐,几乎只有尺把 长的裙子下完整地露出两条光滑的鹭鸶般的长腿,脚上穿着细袢的高跟凉鞋,直叫 人看得心悬。在众目睽睽之下,男的一手撑着衣服,另一只手搂着姑娘的纤腰,只 不知那手做了什么,惹得姑娘格格脆笑着朝他扭过脸去,不歪不斜,两人在雨地里 稳稳地亲了个嘴,而脚下照直走路,照直闪避身边的人,好像他们浑身都长着眼睛 似的。 店前避雨的人看着,都瘟头瘟脑地不出声。唯有王庚生看相极坏,眼珠子像两 枚钉子似的死死扎在那两个亲嘴的男女身上,神色都变了,活像喝下去一大口醋。 李宣在一旁清喉咙,搔头皮,眨眼睛,及至摇头伸腰,可王庚生浑然不察,只顾心 追目送,把一张嘴噘得比平时更长。他原就生了一张嘟嘟嘴,下嘴唇比上嘴唇还要 冒进,再配上两个小沙袋似的腮帮子,使得他那张脸好像总为了什么事不满意似的。 眼下,他的下唇直伸出去,好像受了注意力的牵引更撑得长了。李宣只得跺了跺脚 出声道:“哎!” 王庚生这才被惊动了,他扭头看看李宣,好像不认得他一般。脸上并无愧色, 只有被打断了注意力的气恼。 李宣见他竟能如此忘情失态,倒笑起来。 李宣和王庚生不仅在一个单位上班,而且住同一小区。他很了解这位同事兼贵 邻的脾气,老老实实,从不惹是生非,更不拈花惹草,虽生性平庸,却也因此稳妥, 一向无风无浪地过日子。可终究,他也是个男人,也会有男人的私欲私心。嘿,眼 下他露出马脚来了。 李宣朝他做眉做眼地笑道:“羡慕吧!” “呸!恶心人的。” “至于吗?……这事谁没有干过。” 王庚生呼地朝李宣转过身来,吵架般戗戗地说:“我当年,我当年从来没有干 过这事,从来没有!” 李宣更笑得合不上嘴:“这不过说明你老兄没能耐……看看人家下一代,你惭 愧吧!” “骂得好,没能耐,是没能耐,可我怎么能耐?怎么能耐?换成你试试看?” 王庚生火气更大了,只管直着喉咙说话,叫站在边上的人都听见了,人人抿着 嘴偷偷地乐,李宣忙把王庚生往店里拉,没事找事地仰头看店里的冷饮售价表,站 柜台的小姐立即蛇一般轻捷无声地游过来,眉心眼中全是笑,声音像雪糕那么甜: “两位先生要点什么?提神的有冰糖红茶,消暑的有杨梅蔗汁,新进的香草双色冰 激凌味道好极了。” 李宣不料有这样的突然袭击,愣了一愣,待要拒绝,却见小姐的两只眼珠子正 迅速变成两颗冰冷的玻璃球。他心里一慌,鬼赶着似地脱口说:“要冰糖红茶吧… …哦,来两杯……” 小姐一笑转身去了。 李宣正了正衣领,大咧咧地在靠窗的一张桌子边坐下,同时对王庚生努努嘴, “坐!我请你。” 王庚生呼地坐下,莫名其妙地还在生气,连客气一声都没有。 李宣眨巴眨巴眼睛,并不恼,知道他老兄在哪里搭错了一根筋,见冰糖红茶送 上来,管自先喝了一大口。冰茶凉沁沁地沿着嗓子下去,在身体里趟出一条阴凉的 小路。李宣觉得舒服了,伸了伸懒腰,然后斜睨着王庚生笑道:“你说的话只好哄 鬼,你现在有老婆,有孩子,还说当年没跟姑娘亲过嘴,谁信?这话和尚说,我信。 不,不,和尚也不能信,何况你我凡人。” 王庚生突然涨红了脸,倒像他跟人亲嘴被当场抓住了一样,他烦躁地搔搔肩膀, 又把手够到背后,搔搔肩胛骨,临了,他耸动全身,好像浑身上下长了虱子。 李宣瞥着他,脸上的笑意漾开来,久久不散,愈加深了王庚生的局促不安。他 一把抓过冰糖红茶灌了一大口,又着恼地放下,推开,直瞪瞪地看着李宣,好像拿 不定主意该不该对他发火,脸都憋紫了。可是不知怎的,他突然就泄了气,两个腮 帮子挂了下来,对李宣摆摆手:“我真的……算了,不说吧。这冰茶挺不错,害你 破费。唉……算了,转眼我们就要老喽,不说了,不说也罢。” “这就是你自找不痛快了。看看眼下这些男女,他们什么都能做,我们还有什 么是不能说的?”李宣劝诱道。 “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呢?我们呢?!”王庚生声音又高上去。 “就是啊……那你还不说说!” 王庚生露出牙疼病人般的苦脸,连着在喉咙里吞咽了几次,好容易才把喉头那 种不容他说话的吞咽止住了,对着自己拳头咳了一声,开腔道:“长话短说。我十 八岁当的兵,十九岁得了甲肝,于是,被送到军区医院去了。医院在唐山,倒是不 小,可我不喜欢那地方——谁会喜欢医院呢?当时我正在生龙活虎的年纪,满脑子 要当‘五好战士’,你知道的,那年头穿上军装容易吗?对啊……不容易!我一心 要抓牢这个机会,把这个兵一路当上去——我是说,一路升上去,班长,排长,连 长……照那样……你明白吧,那可是一个人的前程,嘿!可是一切走得好好儿的, 得,甲肝!天知道怎么传染的,反正我就给乖乖地送到军区医院去了。 “进了医院我看什么都不顺眼。那个三层楼的病房跟火柴盒一样,楼前说是有 个花园,可那能叫花园吗?叫我说,那叫现眼!那会儿,哪里像现在呢。你瞧那边 墙角这么个小水池,就能做得这么曲里拐弯的花哨……哎,我扯到哪儿去了,我的 意思是,我讨厌那地方,一听说要足足住满四十天,我就慌了,别说治病,先不先, 憋就憋死我了。当时我满脑子想着的是报靶啊,投掷啊……那时我的射击已经拿到 了优等,可我的投掷还缺个五米左右的距离才能达标,如果我在这个项目上不能达 标,到年下评‘五好战士’还会有我的分儿吗?如果我在三年中做不到年年五好, 我又怎么可以达到提干的目标呢?你为什么笑呢,那时候这么想很正常,我能不急 吗? “我缠着医生要提前出院,医生干脆就不再露面了,每天也就来俩护士,一天 两次……那护士啊……呃,护士……先说一个是高个儿,可凶,一点也不把我们这 样胡子都没长齐的小兵放在眼里,处处管着我们,吆喝我们。她是个标准的东北姑 娘,大眉大眼的,只第一趟来,就跟每个人都熟了,指名道姓,骂骂咧咧,嫌我们 乱,脏,不守规矩,一个一个全被她训斥。可我们几个小子全觉得挺乐,好像挺愿 意挨她骂,她每天不来训斥那么一通,我们就浑身不舒服似的。其实我们谁也不怕 她,背后叫她‘长脚小娘们’。 “另一个……那另一个……呃……呃……”王庚生嗓子里的吞咽动作又开始了, 他脸一点点地红上来,不消半分钟,他连脖子和额角都红透了。“ “行了,别困难了,就是说,你迷上这‘另一个’了,嘿。” “别,别……乱说啊!”王庚生慌得直摇手,还鬼祟地往四下一看,他根本忘 了自己身在何处了。“你千万别乱说……只说那一个,哎,我就叫她‘那一个’吧, 她是个新来的,由东北护士带着,不知怎么的,她第一次进门,屋子里突然就静下 来了。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头一次我们连她的脸都没有看见,她戴着口罩儿呢… …可就是,突然静下来了。实在说,她口罩上露出的眼睛,并不比那东北护士更大, 可是那双眼睛啊,那双眼睛啊……我的天哪!……只朝你那么一看,你啊,就浑身 什么力气都没有了,那是怎么回事呢……算了,有些东西没法说,真的!她那样的, 哪怕连眼睛也罩上呢,光瞧她那耳朵,哎哟!还有她耳朵边上的露出来的那一点发 梢……我对天发誓,我一辈子没见过那样秀气的耳朵和鬓角,想想看,白玉似的头 皮上乌黑的头发丝儿……我嘴笨,我说不好,总之,你可碰到过?一个姑娘,单是 耳朵和边上的那一点头发,就能叫你像喝下去一大杯酒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