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给压在里头了,”王庚生的语速突然加快了,“东北护士完全砸在里 头了,可她的上半身没有被压着,只是下半截身体卡在水泥板里,死死地卡住,怎 么也弄不出来,我们像疯了一样,用棍子撬啊,扛啊,可是那些水泥板一块压着另 一块叠在一起,纹丝不动,重得简直像一座山!那是整整一栋楼啊!虽然部队的援 兵已经开到,可是对她那个情况,人手不管用,需要的是起重机,可是到处都需要 起重机和风钻,你说你这里是救命,可四下里哪一处不是在救人命呢? 上哪里弄台起重机来呢,我们的眼睛都急红了,喉咙早喊破了,可就这么眼睁 睁地看着她卡在那儿,一天,两天,三天……到了第三天上,她自己已经不再着急 了,她用她那双小鹿似的眼睛看着我们,让我们给她找水来。我们听不得这一声, 人人都跑往各处给她找水去。我运气好,最先把水给她端来了,我跪在瓦砾上,张 罗着给她喂水,她摇摇头说:“用这水给我擦擦脸吧,我的脸很脏是吗?‘我一听 这话,眼泪都出来了……我一个大老爷们,就那么哗哗地流了一脸,那时候,还顾 得上什么?我从身上撕下一个袖子蘸了水给她擦脸,那张脸啊,那么白,那么白… …呃……她又说:”给我梳梳头吧,我的头发很乱。’天哪,我哪里做得来这种事 呢?而且我又用什么给她梳头啊?可是她的话就是圣旨,我说什么也得给她做,那 时我的十个手指头上全是血,我扒不出来她,我扒破了手还是扒不出来她! 我就只有把手蘸了水在衣服上使劲擦,咬人似的疼全顾不得了,然后,我把她 的头发捧在手里……哦,我哭成个什么熊样子啦,我呜呜地哭出了声,像个十岁的 娃娃。我就那样儿哭着给她勉勉强强地理了头发。她又说:“等我咽了气,找块干 净的白布来盖着我的脸,别那么露着,不好。‘我哭得喘不上来气了,呜拉呜拉地 对着她说道:”别,求求你,别啊,我们这就叫来起重机,起重机!马上就救你出 来,求求你挺住啊!’ 她虚弱地对我微微一笑,在那一突儿,她紧盯着我,眼睛里突然闪现出一种奇 怪的光,她……她……她对我说……说:“……亲亲我,……从来……还没有人… …亲……亲我。‘可怪,我那止都止不住的眼泪突然一下子不流了,我像当头挨了 一个炸雷,吓呆了。我以为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什么事,哪怕是替她去死呢,可我就 是没有想到她会要求我做这个,我吓得不能动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我,我就 照那样儿呆着,什么也没有做……她呢,她就看看我,没有再说什么,轻轻地闭上 了眼睛…… 我真混啊,现在我知道,她闭上眼睛也还是等着我过去呢,她那样花朵儿似的 年纪,花朵儿似的模样儿……我们对她做了什么事啊!现在她要死了……我真是个 十足的混蛋,我,我就那样愣是没有动,那工夫,就我们俩,可我却越发觉得…… 我不能。 ……你要相信我,那个时候我肯定有胆子为她去死,偏没胆子做这个事,死算 个什么呢,可有的事情愣是比死还严重……你明白我说的吧?!反正,我,我是个 混蛋,就这么回事……在那个节骨眼上,我居然还能告诉自己这个事不能做,你说 我还算个男人吗?我……呸!连个动物都不如,动物才不会像这样,肯定不会!可 老天爷白让我做成个男人,我这一辈子不能原谅我自己……“ 王庚生脸挣得通红,一个劲儿地诅咒自己,两只拳头也攥紧了,他就差挥拳出 去打人了。 李宣瞪起眼睛问:“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笨蛋!”王庚生对他吵架似地嚷道,惹得柜台小姐朝这边扭过 头来。王庚生顿时敛了声,低下头去,喉咙里又发出了“呃,呃”的吞咽声。 啪的一声,李宣伸手把跟前那只喝空了的纸杯子一巴掌拍扁了。 王庚生应声抬头,惊慌地问:“事情换成你,你怎么办?你敢亲她吗?要是来 个人看见了,你说得清吗?” “咦,我怪你了吗?” “你不能怪我,死了的倒简单了,可是活着的呢,你替我想想,我还得往下活 呢……你难道不以为……尤其是在……” “我怪你了吗?!”李宣恶狠狠地重复道。 王庚生被堵得无话可回,可是心犹不甘,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紧 盯着李宣,带着乞怜表情,期待着能听到两句安慰的话。 李宣只是站起来光秃秃地说:“天黑透了,我们该走了。家里都等着呢。” 王庚生丧气地跟着李宣出了店门,他的神情和步态活像个当场拿获的罪犯。 李宣见他沮丧得不堪,不禁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庚生,算了,忘记了罢, 我们……有时候……其实……哎!糊糊涂涂往前活罢,难得糊涂啊。” 街上带着积水的路面被两边店铺的灯光弄得斑驳陆离,路边有一家理发店,门 口立着根粗大的红蓝白的三色灯柱,正欢快地旋转着,惹人眼花缭乱。明亮的橱窗 内贴着一张巨大的美人头,那个外国美人一头金发像爆炸似的开放在她娇嫩的脸蛋 周围,她微张着非常肉感的丰满嘴唇,冷冷地打量着路上的行人,好像因为一街的 人不配吻她漂亮的嘴唇而不屑似的。 那两个老男人眼皮都不抬地照直往前走,什么都不看,两个人不光沉默着,并 且都在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