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团子的恋爱史是从老虎开始的——团子在QQ上混了十来年,一直叫老虎。小青 说,叫他老虎时的反应,比叫团子快,他和小青是在QQ上认识的,小青说要见个面, 团子答应了。 团子那时挺落魄,没工作,也没钱。没正经谈过恋爱,失恋更是想都没想过。 他向他妈要了二十块钱——原来想要五十,妈磨磨蹭蹭地翻着皮夹子,一边问他要 五十块钱干什么,最后甩给了他二十。 团子等了没一会,一个穿格子裙子,头发长长的背双肩包的女孩子笑眯眯地朝 他走了过来。那天一下午他们都呆在湖边。是小青要去湖边的,也是小青说要去划 一划船。上船时,小青一点不忸怩地把手伸过来,团子就拉了她一把。小青的手很 小,也很软。小青问团子会不会游泳,团子羞惭了一下,说不会。小青又说,你会 游泳就好了,我们就可以到水里去了。 下了船,小青口渴要买水喝。团子想去,小青已经走向湖畔的小卖部,他看着 她走远,胡思乱想,突然很害怕她就这么走了,不回来了。湖边有很多长木条椅子, 看着柳树的枝条在风里摆着,不知道是哪根筋被她拨动了,他的心也一摆一摆,乱 纷纷的,又生出甜味来。附近一对男女在草地上接吻,他们都看见了。 团子想趁着天黑也吻一下小青,没有敢。回到家迫不及待打开电脑,小青在, 他们说了下午的事,说到了那对接吻的男女。团子说你相不相信,接吻嘴里会很甜, 小青说不相信。团子说,是有科学依据的。小青问,你试过吗?团子说没试过。小 青怀疑。团子说真的,一次都没试过,问小青试过吗?小青说也没试过。真的?他 问。真的。小青说。 还是在湖边,团子亲小青的时候觉得自己很笨,他太慌张了,慌张得都没有来 得及感觉那味道甜还是不甜。想再试一次,小青轻轻推开他,说,你看那儿。 他看见一只鸟在很高的地方飞着。嗯,他说,一只鸟。小青瞥了他一眼,说她 喜欢天。喜欢天很高,很远。天最好看。你喜不喜欢天?小青碰碰他。 那时他们没事就一块闲逛,小青想办法把他弄到了纺织厂。团子答应小青好好 干,但是团子不喜欢那说白了就是推销员的工作,不是真要他上门推销,是在网上 联系好买家下订单就可以。在网上,他有很多表情,微笑啦,大笑啦,恼怒啦,都 用得很熟,反而,他的脸越来越没有表情了。那次小青带他陪客户,在桌下狠命地 踢他,踢得他一愣一愣的,还是小青发了短信给他,他才露出点笑容来。他是不喜 欢,他真的不喜欢陪什么客户,不喜欢块头大得吓死人的周老板,他喜欢小青,尽 管想她,却只敢亲小青一下。 和小青分手没有一点征兆。也许是他没发现,就像他妈说的,是昏头了,那个 月一张订单没签到手。他下班在洗手间里愣了几分钟,冷水冲了脸,去找小青。他 在门外看了看,小青在等他,小青说,别探头探脑啦,吃饭去。他心里蓦地一松。 小青点了很多菜,叫他吃。小青笑着说,我们分手吧?什么?团子一愣。小青 又说,我说我们还是分手吧。团子搁下了筷子。 小青没让团子送。小青说,团子,我走了,低下头走了。团子闷头走了几步, 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小青的影子。只有饭馆生在门口的煤炉孤零零地冒着一星红光。 团子朝四周看了看,想这地方他以后不用来了。 团子过后也没有细想。事情就那么简单,小青把他甩了。他不知道怎么回家的, 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已经到家了。铁门虚掩,他一推,阿黄跑了出来,可怜巴巴地看 着他。 去。他轻轻呵斥,阿黄在门口蜷下来。 他妈不在。 团子扫了一眼桌子。桌上放着一碗饭,两碗菜。 团子从饭菜跟前走过去,钻到自己房里,没脱衣服,横躺下去,蒙眬中,他妈 在外面敲门,轻声叫团子,团子! 团子不想答应,也不知躺到几点,听着妈把院门的锁碰上了,他妈的屋门和他 爸的屋门也一前一后关了,自从他妈闯到跟他爸好的女人家大吵一次后,他爸就在 放柴火杂物的小房里搁了张木板床,他们各睡各的了。邻居富强在隔壁间棋牌室, 现在传来麻将碰胡声,稀里哗啦的。团子再也没有一个清静觉好睡了。 团子的窗上挂着遮光帘。团子妈突然想收拾收拾,拉开帘子,床、电脑桌才难 得见光。窗正对着小叔叔家院子,养着鸡,还有条狗叫星巴。小叔叔养过三条狗, 哪条都叫星巴,它咬过团子,团子妈要找他小叔叔小婶婶说说,团子爸不肯,说算 了,都是自家兄弟。可团子妈还是找小婶婶说了。开窗一鼻子鸡屎味,星巴把好好 一扇门扒得全是爪印,团子妈把门钉死了,她碰到小婶婶不再理睬。只到最近,团 子妈接连两场大病,想不起团子的被子脏不脏,房里几天没扫地了,得空佝坐在屋 门口晒太阳,脾摘了,卵巢也摘了,她说肚里很空,弄不动团子的屋子,只指望着 他早点讨个老婆。 团子在黑屋里一呆就一天,吃饭时间出来一下。黄昏时,他把名字改成“把伤 心都掩埋”,吃了饭又把名字改了回来,然后大病初愈一样,悄悄溜出门,他看着 湖,这就是失恋。夜晚,湖面银光闪闪,不知怎么他坐到天亮。游船静静地拴在码 头边,他盯着以前和小青坐过的那艘船,早锻炼的人多了。戴笠帽的老头在湖边表 演气功,把手伸向湖水,嘴里低声说着什么,大喝一声,起!湖面果然汹涌起来, 一股水柱竖起,团子看得眼都直了,人竟然能吸起这么多的水,他想问老头怎么练 出来的,却被人群越推越远。 他也不想再去纺织厂,在家呆了几天。顶头上司大波气爆了,来电话问是怎么 回事,干不干了,不干趁早把钥匙交出来。团子第二天去了厂里,把钥匙交给大波, 问大波公司欠他多少钱。 大波问老板去了,团子辨着隔壁的说话声。小青也在大波隔壁上班。也许小青 正好有事进来找大波,潜意识里他希望小青是闹着玩的,只是激他,想把他的勇气 激出来,门开进开出,都不是小青。大波一会就回来了,叫他去财务室领钱。 团子以为是老板有善心,没去想他是小青介绍来的,老板是看小青的面子,开 了半个月工资让他滚蛋。 他拿了钱,跟着大波回来。大波说,咦,怎么还不走? 我,他想说,我找小青,但说不出这句话。如果在网上,手指一弹,这句话, 不,这行字轻轻松松就出来了。这话明明在嘴边,就是说不出来。大波明白了,你 问小青吗?她走了,前天就走了,也没说去哪儿,跟好多人借了钱,对了,跟你借 钱了吗? 团子摇摇头,出门,脚心都麻了。门口没人,门厅上落满了阳光。 过了五年,团子才听到小青的消息。团子在城管大队做协管员,混到了一身制 服。他碰到大波时,正跟别人一起,把臭豆腐摊子扔到城管拖车上。 大波从奥迪车里钻出来,他已经在他大哥公司里做了,几天不上班,他大哥也 不骂他,那奥迪车是他大哥有了新车后送他的。大波不结婚,奥迪车里也没短过女 人,结婚干什么,你看结了婚的,离的离,轧姘头的轧姘头,几个好的? 团子整天在街面上晃,没少见大波开车来来去去。团子常在两手是油的时候撞 着大波,很没面子。 那天,大波的头伸出车窗外激动地说,团子,你不知道吧?小青死了! 团子一瞬间僵住了。这些年不那样想小青了,就是想,心里也安静了。可是, 小青好好的怎么会死? 猜不到吧?她和男朋友跳楼了——手拉着手一块跳的,她妈把骨灰从英国拿回 来了,就葬在殳山脚上。 团子想起小青在墙上粘的英文单词,她的手又小又软,干嘛要跳楼?在英国过 不下去了? 她疯了,她的男朋友也疯了,大波说,这事网上有,自己看去,摇上车窗走了。 他妈托人给他在酒厂找了工作,刷瓶子,晚上也加班刷瓶子,有天因为贪凉, 不系围兜,湿衣服贴久了受了寒气。回到家里就躺下了,昏昏沉沉中,他妈端着一 碗油,一把调羹,贴着他坐下。团子一推,一碗油全泼翻了。团子妈喊来团子爸, 把他揿在床上,又倒来一碗油,用调羹蘸着油在他背上狠狠刮出八九道紫痕。他小 时候头痛,吃不下饭,他妈从来不送他上医院,就拿油和调羹给他刮,一刮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