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团子和小燕的这场恋爱潮嗒嗒地从元旦谈到了四月底,见了不过五六次面。 “五一”了,小燕父母想请团子去吃顿饭,他们的意思,团子吃过这顿饭,就算小 燕的对象了,也就是说,团子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她家了。美娣阿姨高兴地把这话传 达了,看着团子依旧愣愣的没精打采,说,小燕的房间在三楼,以后你们结婚新房 就做在那里,家具你自己挑,钱他们出……团子明白过来美娣阿姨和他妈喜不自禁 是因为他吃了这顿饭可以光明正大睡到小燕的房里了。他碰都没碰过她,连手都没 碰过。 美娣阿姨走后,团子干脆利落地对他妈说,我不想去。拎起衣服往身上一披, 出门了。 他没有地方好去。 在QQ上混了十来年,他的朋友全在QQ上。下了QQ,他一个也不认识。他全是为 QQ上的老虎活的。他头一次因为QQ感觉到了疲惫。也许他该退休了,从QQ上退休, 也是死,从QQ上死。可是QQ仍然是好的,它让他看见她们的内心。连内心都看不到 怎么结婚怎么一起过下去呢?团子猜想自己是不是钻到牛角尖里了,可是他出不来。 他给小燕留了QQ号,他们在网上也没有什么好说。 团子在商场转悠了一圈,在糖果柜台停了下来。 他买了一盒糖,吉百列的怡口莲。他把糖塞到口袋里。糖纸上的紫色让他想起 楚楚老师紫色的羽绒衣。美娣阿姨那次提过楚楚老师后,就没再提。两家合在一起 买房子的事,看上去楚楚老师没有同意,也可能美娣阿姨根本没有问,他们不在她 搭配的规矩里。搭配的规矩。团子的脸上绽开了一个笑。一个小姑娘在几步远的地 方玩着毛绒玩具,她在看他。他朝她招招手,小姑娘干脆咧开嘴笑了。转眼,一个 女人过来了,拉着小姑娘上了车,竟然是一辆宝马。 有太阳,光明路的房子不像夜里那么阴森了。又是礼拜天,她应该不上课。他 正踌蹰着,一个人走到院子里,把晒着的衣服收了。 团子敲敲门,她听得声音头转过来,看到是他,惊奇地说,怎么是你?他支吾 着说他有点事,想起她住在这里。楚楚老师开了门,叫他进去坐会儿,不过她马上 得出去,她班上的一个孩子在跟她学跳印度舞。 你还会跳印度舞? 楚楚老师笑道,读书时学的。 我买了盒糖给你。 楚楚老师惊奇地说,好好的买什么糖? 上次你还请我吃砂锅呢。 也没几个钱,你不是还送我回家吗? 团子回答不出了。看着楚楚老师,天热,她穿了一条碎花的连衣裙,下摆打了 很多褶,她其实不很适合穿得这样累赘,是因为要跳舞吧。他看了一眼露在裙外的 小腿,太阳晒在腿上,更加白得耀眼,他看不下去,目光移到了房子上。 房子很小,团子依着桌子坐下,看见里面一间房里坐着一个人。 我奶奶。楚楚老师说,朝里屋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我爸爸出车祸死了…… 美娣阿姨给我妈介绍了一个老师,搬到教工之家那边去了。这儿就是我跟奶奶。 团子又看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花白的头,头下面硬邦邦的脖子让他害 怕。问她元旦约的那个人后来有没有见到。 楚楚老师听了微微一笑,撩开落到腮边的一绺头发,说,没见。 团子陪着笑,心里有很多话,只是说不出来。 你呢?楚楚老师问。 我?团子苦笑道,叫我“五一”过去吃饭。 那不是很好吗? 我不想去。 为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不想去。 真不想去,就算了吧。我现在想,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不结婚不也很好? 楚楚老师看看时间,我得走了。要不一块走吧?你等我一下。 团子走到外面,站着,无心相地看着院子里的一棵桃树,快要五月了,桃花早 败了,开剩的乱哄哄地在桃叶里朝天戳着。 团子看了一会儿,听得背后有人说话,是楚楚老师的奶奶,摸索着走到外屋, 谁呀? 楚楚老师的声音:是一个朋友。 男朋友? 不是男朋友。 噢。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说你爸的事,你又说,当心人家打你的主意。上次 的事你忘记了…… 不会的,奶奶——我走了。 楚楚老师说着就出来了,问他,你没骑车? 团子摇头。 楚楚老师笑起来,我还当今天有顺风车搭了。 楚楚老师离他这么近,他的眼睛垂下去,正好是她的头顶,她的头发被太阳一 晒,愈发乌黑发亮,他闻得到她头发上的香味。他惊奇地想,也怪,他对她一点不 陌生,她好像也对他不陌生,她要搭顺风车,他岂不是可以天天来这里接送她?只 是转瞬,这念头刚转过,他们已经到了公交车站,还没说什么,呀,车来了,楚楚 老师急着跳上了车。车开了,他看见楚楚老师的碎花裙子挤在人堆里,冲她摆了摆 手。 去哪呢?团子又不知道了。走到一个拐角上,手机响了,是小燕的短信,我妈 叫你明天夜里来我家吃饭。 他回复,我不来。 为什么? 不想来。想着小燕没有表情的直板板的瘦面孔,他突然恶狠狠起来。手插到口 袋里,碰到那盒糖,刚才忘了。 楚楚老师的奶奶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她坐得很端正,两只手伸长了擎着拐杖, 眼睛直瞪瞪地看着前面。他走得很近了,她才眨了眨眼睛问道,谁呀? 团子恍然明白她眼睛瞎了,看不见,含糊道,我刚刚来过,有样东西忘了给楚 楚老师了。我,放在桌上了。见她不动,团子把糖搁到桌上,退出来,说,那,那 我走了。 走了两步,听得后面喊,走,走开去!走开!回头一看,她摇着一头白发在赶 一只苍蝇。他昏头涨脑地跑了出去。 还是在那个拐角上,手机又响了,还是小燕。 既然这样,那我们算了吧。 这本是他期待已久的,可是被人驱逐的不痛快跟解放了的痛快混在一起,就像 小时候创造性地把糖和盐混一起吃,不仅没有愉快,还有一种惊惧,然而他到底轻 松了。 吃晚饭时,团子说,妈,我们买房子吧,富强家打牌的声音这么大,我没有一 天晚上睡得好的,近的买不起就买远的,大的买不起就买小的。你们也不要劝我结 婚了。你们过得好吗?我也这样过一辈子有意思吗? 你想做和尚,就做和尚吧,团子爸扒着碗里的饭说,我没意见。 团子妈的筷子夹了个空,僵住了,团子说得这样无可商量,买新房子,就得把 这里卖了,阿黄呢?阿黄怎么办?也住到新房里去?她瞥了一眼桌下蜷着的阿黄, 这时它耐心地等着他们丢下骨头,尾巴松扑扑地拖在地上。她跟团子一样厌恨它一 有人来先夹紧了尾巴,只有团子爸当它宝贝。她嘴唇动了动,这狗的不争气,团子 爸的不争气,团子的不争气,拿不出钱来的苦,全都说不出来,哽在喉咙里。但是 他到底拿主意了,不再是她捂在羽毛底下的小孩了,似喜还忧,辗转了一夜,第二 天到底找中介看房子了。 团子头一次发觉欠债并不像原先想的那样坏,老屋一时卖不掉,他便把新买的 房子叫做新屋里,老房子叫做老屋里。新屋虽是二手的,只住了五年不到,还很新, 原来的房主在另处买了套大的,除了床,别的家具拿去也没用,送了他们。 团子和团子妈忙了一个礼拜,把房间擦洗得干干净净。团子妈选了个好日子去 家具城订了两张床。 团子妈认为安床是件隆重的事,她叫团子再等几天,她选个日子,可团子等不 及了。 团子妈只好依团子的,和团子一起搬过去的除了被子就是他那只巨大的电脑桌, 它像个香案,又像皇帝的宝座,即使在新屋里,它也占去了不少地方。只没想到这 一夜他依旧没睡好,富强家的麻将声是听不到了,汽车来去的响声却一夜没有停。 买房子时他们也知道这房子贴马路——他一直被车轮碾着,在网上泡到三四点钟, 胸口作痛,两腿发酸,才缩进被里闭紧眼睛睡去。 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团子听见有人敲门,起身开门,发现自己依旧睡在老屋里, 门扉上荡着蛛丝,许多年没有打开过了似的。门口黛青的光里站着小青,依旧是那 副清清秀秀的模样,朝他笑着,不说话,也不进来。 他看着小青,眼泪忽然就淌了下来,她来跟他和好的吗?他想起后来的不顺, 好像全是她当日那一走带出来的,正哭得涕泪交流,猛地想不对呀!她死了呀!心 里一急,睁开眼睛,看见白晃晃的天花板,风掀着窗帘,不过是一场梦。 团子起来,太阳已经出来了,他揉着发涩的眼睛奇怪,自己从来不哭的,会在 梦里哭成那样。钻进厕所,倒水刷牙洗脸。 过几天去殳山看一看她吧,团子想,镜子里,他鬓边的头发星星点点白出了许 多。 团子抬手——这么快,他已经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