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说过我的关于展若的故事所以脱胎于一部通俗电视剧,不是由于我对这部连 续剧的赞赏,而是出于反感与愤怒。一场劫难之后。仍旧只是一个陈旧的故事,这 说明我们是一个没有记忆的民族。不过也许我不应该对一个旨在消闲的电视节目大 动肝火,毕竟通俗故事只能以流行的时尚和道德的清规戒律为准则,才能无穷无尽 地把故事悲欢离合地演绎下去。在那部五十集的电视剧里,被赞扬的是善良、温柔、 贤淑、富于牺牲精神的劳动妇女,这是传统的理想的女性,而那位倔强傲慢的女医 生则体现着所谓上层阶层的劣根性而被贬斥,但是编导对于她的爱情生活的描写却 倾注了异乎寻常的热情,也许他们隐约地感悟到真正的爱是个性强烈的人创造的。 对于爱情的坚韧、执著,不讳习俗,正是这些偶然的闪光之处,使我认出了展若, 在她的被误解的形象上重新涂抹,以浮现她的原始的面目,这是令我快慰的事情。 如今的文人喜欢在小说和剧本中让有追求的年轻女人爱上卓有成就、有才华、 年长的男人,这是现代版的才子佳人梦。也常常被搬演到过去的时代。展若应该爱 上怎样的一个人呢?当年我们走在颐和园荒凉的西堤上,眺望烟波浩淼的湖水,在 夕阳的光辉下,我看到展若茫然的神情,这使她的富于个性美的脸庞显得柔和动人, 那时候,我就想过,她将会有怎样的爱情? 生活的逻辑是出其不意的。二十岁时的展若是美的崇尚者,她的爱情是一个关 于美的梦幻与破灭的故事。她的初恋情人确实有着使人堕入梦想深渊的力量,这力 量不是来源于才华。也不是道德,恰恰是他的无可比拟的容貌。 我叫他大卫。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尊东方化的大卫雕像:白皙的肤色,微 凹的眼窝,一双棕灰色的清澈的眼睛,一头浓密的大波浪式的卷发,匀称的身材远 远高于一般的人,长臂长腿,动作中有一种优雅的迟缓。 他们相识相恋的那一年,大卫二十三岁,即将从美术学院毕业,展若还不满二 十岁,那时候她尚未从晦暗的心绪中解脱出来,我说过,她曾经迷上了绘画,她的 画也许是粗糙的,缺乏技巧的,但她对色彩自有一种敏感和灵气。在我的纪念册里, 至今仍旧保留着她用油画棒涂抹的一幅静物:在黑蓝的背景上的三色玫瑰,白、紫、 金红,色彩浓烈而突兀。 我不难想像他们相识的契机和缘由。可以假设,他们各自背着画板,邂逅在香 山火红色的枫林中。 展若为大卫所倾倒,突然卷入恋情的狂潮,两人之外的世界在她只是一片静止 的虚空。在二十岁的年华上,她全身心地沉醉在爱情的黑暗深渊中。大卫仿佛是精 心雕塑的身体和他的用少女的梦幻熔铸的容貌,激起展若无比的疯狂。 那段时间,我与展若是疏远的,我们之间不再有平等的交流,爱情使她变成一 个目空一切的女皇。她以高高在上的、怜悯的眼光看我以及她周围的一切人,仿佛 我们都是可怜的虫豸。以我那时的年龄不足以理解她的情爱,现在我猜想,在她翻 江倒海的情爱里必定有这样的时刻,犹如奴隶一般谦卑地化为乌有的时刻。 我以为她的爱情是非凡的,因为她切切实实地获得了一种纯美的体验,极少有 人能获取这样的体验。就她的疯狂而言,她的初恋既是深刻的,又是肤浅的。说她 深刻,因为情感之震撼竟是如此的强烈,她个性中极端与猛烈的部分出其不意地释 放出来,为她自己所料不及。她的崇尚自由,蔑视习俗以及近于狂妄的勇敢,在那 个时代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即使在开放的今天,未婚先孕也仍旧归类于不光彩的行 为。爱情的力量在于唤起一般的社会中未能显现的品质与活力。如果一个人在恋爱 时仍旧畏手畏脚,工于心计,那么他至多是在做情欲的游戏。过去,展若只是一个 衣饰整洁,用功读书,风度娴静而文雅的医学院大学生,恪守一般的中产阶级的礼 仪与道德,如今她变成一个道地的蛮女人,没有阶级与文化的属性,她是一个贵妇, 也是一个村姑。 以我的旁观者的理性眼光,我以为她的爱也是肤浅的。 热恋之中,大卫在展若的眼里,正如一尊米开朗琪罗的雕像,放射出炫目的光 芒。在这光芒之下,她早已丧失了正常的判断力。她为大卫的魅力倾倒,以为爱情 永存。如果没有后来那些可悲的事件,激情造就的幻象也许会长久地维持下去。展 若将永远不会意识到或者根本不在乎大卫性格中平庸的部分。他们也许会长久地两 相缱绻,直到白头偕老。这就是幸福,幸福必然是平庸的。 大卫的美是青春型的,他的魅力因而具有女性的特点。在二十三岁的年龄,他 那双略带棕灰色的眼睛像水晶一样纯朴,白皙的皮肤透出青春的活力。当那双眼睛 晶纯地望着你的时候,你会诧异,那原本存在于文艺复兴时代的雕塑与壁画中的美 竟会如此实实在在,如此简捷明了。在他卷曲浓密的黑发下,是一个思索型的宽阔 的额头,但是,他精致的额头里却没有什么深刻的思想。在这个世界上,人类性别 中的一半都对他报以真诚的友好与爱慕,他沉醉于这类友好之中,因而把世界理解 得很简单。他的风景画技法纯熟,但大多似曾相识。缺乏新意。他为展若所作的肖 像神态平板,而与他同时作画的他的一个有才华的同窗,却敏锐地捕捉到展若所特 有的瞬间即逝的警觉与刚硬的表情。 才华与性格对于男人的魅力来说似乎不可或缺。看看鲁迅晚年的照片:他的倔 强的,近于苛刻的个性,他的火一样的热情和冰一样的冷峻以及精深博大的思想。 突兀在清癯的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仿佛要通过火焰一样竖起的头发喷薄而出。精 神魅力占据着你的感觉,你根本不会有关于他的容貌的概念。而大卫的魅力正如鲜 花,过了属于他的季节便凋谢了。对他和展若的爱情来说,不幸的是他们被过早地, 以一种残酷的方式摧毁掉。 多年以后,我见过年近五十的大卫,他的潇洒的轮廓依稀可见。头发过早地花 白,重重的一缕垂向前额,以遮挡那道标志着不幸经历的伤疤。他略微迟缓的动作 依然优雅,但似乎加重了衰老的感觉,柔和的目光有些朦胧不清——而展若在四十 五岁的年龄上仍旧有一双目光炯炯的眼睛——他的中庸平和的心境使他免于在精神 上为过去的苦难与耻辱所煎熬,像我们大多数的中国人,忘却个人所经历的活生生 的历史,而统一到历史教科书的干巴巴的字句中去。不过总的说来,与大多数人相 比,命运待他并不苛刻,像他那一代许多受过挫折的人一样。他后来成为作家,放 弃了原来的专业,油画仅仅成为他的消遣。那本以他个人经历为蓝本的长篇小说《 红柳树》尽管是一部平庸之作,但是由于迎合了“文革”结束之初人们贫乏庸浅的 心理需求而名噪一时。当年他毫无过失,却横遭囹圄之罪,如今,并非由于个人的 才华,他一跃成为知名作家。当我读《红柳树》的时候,有关爱情的描写令我忍俊 不禁,大卫对爱情的体验竟如此的陈旧而俗套,我想他在那场翻江倒海的恋爱中肯 定是被动的,他从未像展若那样刻骨铭心。他性情怠惰,以后几乎没有再写出什么, 颇有自知之明,不像那些时势造出的男女英雄非写不可。他活得平庸而潇洒。 在展若如火如荼的恋情燃烧了半年之久的时候,那场同样如火如荼的“文革” 开始了。 我的编辑朋友肯定会批评我的小说不够“纯文学”。我如此拘泥于时间的记述, 执著于事件的背景部分,我的人物既不抽象也不永恒。只是,当我读了那些充满了 庄严的悲戚“文革”故事的时候,我常常想笑。我们留给后人的历史是暧昧不清的, 这激起我想记述真实的愿望。如果有可能,我更想写一部像《光荣与梦想》那样的 编年史,当然,我的编年史不可能是光荣的。 我描述过展若的家,那几栋孤独地矗立在近郊的小楼注定要首当其冲被毁灭, 那里住着一些中国最有知识的人,相对于60年代的普遍的贫穷,他们也可以说是富 裕的阶层。1966年的秋天,展若感到极大的震惊和颓丧,但是也很快地恢复了勇气。 支撑她的并不是对历史的远见,而是她所特有的血气方刚和敢于敌视的性格。令我 敬佩的是她的母亲。她也许是我见过的唯一的在暴力面前镇静自如的人。抄家的那 一天,她身上那件蓝布旗袍熨烫得格外平整,仍旧佩戴着牙雕的胸花和手镯。她坐 在硬木椅子上,永远是挺直的身姿给人以高傲的感觉。紫檀色的书桌上放着一张纸 和一支笔。她的安详使房间里平添了肃穆的气氛。当“红卫兵”挥舞着皮带进来的 时候。她缓缓地站起来说,请留下所抄物品的清单。她进而解释。这样做是为了向 下一批来抄家的“革命群众”做个交代。 由于没有搜检到金银珠宝,他们搬走了硬木家具和展若房间里的德国钢琴,展 若母亲的丝绒旗袍和高跟鞋作为奇装异服被毁掉。硬木家具和钢琴再也没能找回, 这并不奇怪,抄家本身就具有财产再分配的意味。 那张清单虽然对找回财产没有起作用。却仿佛无言地申明了被侵犯者的权利。 展若说,是她母亲的平静和尊严使得那天的抄家行动竟然显得温和而斯文,没有发 生打人的事,“革命群众”爱护备至地抬走钢琴和硬木家具。那举止颇像今天的搬 家公司。展若效仿着母亲的镇静。只是在她的钢琴被拉走的时候,压抑不住愤怒与 嘲讽。 在这一群人行将离开的时候,几位“小将”终于觉得这次的行动不够“革命”, 于是,庭院里所有的花被毁掉了。展若说,她看见母亲双臂交叉在胸前,笔直地站 在阳台上,望着那些倒塌的花坛、被污泥践踏的花朵,没有表示出感情上的任何波 动。 以后,展若母亲的“剥削阶级”出身以及1949年以前的可疑经历,再一次引起 人们的关注。尽管她早已退职,隐居遁世,但是像展若一样,她是不会轻易被人忘 记的。群众组织准备将她“揪”回原单位批斗的时候,她已经逃之夭夭。这一次她 走在了前面,带着钱包和防蚊油,穿着白色府绸衬衫和灯心绒平底鞋,寓居在某个 气候温暖的边远省份。她离开了丈夫。离开了女儿,或许是因为她明智地认为留在 家中只会给丈夫和女儿带来更多的灾祸。在她离家期间,展若丢失了出生不久的女 儿。我不知道她是否为此内疚和伤感,她从未提起过,这在她是自然的。 那时展若的母亲对于我是神秘的,不可解的。她是旧时代遗留下来的没有被改 造的人。她保持自我的意识是如此强烈,如此的明晰而冷静。或许就是在这样顽强 的坚持中,她的心却渐渐地变得坚硬。这是展若与她不同的地方,终其一生。展若 在本质上是一个热情的人。“文革”前的西餐厅很少有人光顾,我曾见过展若的母 亲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举着一杯混和着橘汁的威士忌,这杯酒仿佛是她为过 去的生活执意保留的仪式。那时,我认为她缺乏时代感。经过了1966年的秋天,我 知道她的感觉是敏锐的。她只是顽强地拒绝时代的引诱和改造。二十年后我再见到 她的时候。她似乎仍旧没有真正地衰老,白皙的脸上有淡褐色的斑块,那是几年的 热带生活留下的痕迹。时过境迁,在大街上泛滥着柔姿纱和仿丝绸的色彩斑斓的人 流中,她身上那件改良样式、风格简洁的藏蓝色重磅真丝旗袍散发出朴素的思古之 情。她仍旧高盘着发髻,但不再佩戴首饰。有时,她会站在华丽的高档时装的橱窗 前,带着疏隔的神情,细细地审视,仿佛在博物馆欣赏另一个时代的服饰。她的一 生就是这样:站在社会的边缘,冷眼静观“窗”内的世界。 展若的父亲在运动初期被判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以后又因为历史问 题被长期隔离审查。以他的地位,似乎只有逆来顺受,静待结果。那几年我很少见 到他,偶尔,他被允许在“专案组”的几个“马弁”的看守下回家取些衣物。我感 到他虽然颓丧、谦恭,却也有一种默默坚忍的超然。 父亲被拘禁。母亲流落在不知何处的异地他乡。展若年轻的心有着本能的快乐 和自私,何况沉醉于爱河之中的女人。她顾不上体味父母惶惑失落的心境,把零落 的家稍做整理,仍旧回到大卫的宿舍兼画室。他们背着画具和食品,足迹踏遍了京 郊名胜。偶尔,秋天的凄清之美会牵动压抑在心底的愁绪,但是他们情愿像梅里美 笔下的卡门那样,摇摇手铃,把愁绪甩掉。而那隐隐的愁绪也使她格外地珍惜眼前 的恋情。她的爱是全身心的。在对大卫的神性美的崇拜之中,性不再是羞耻的。而 是美与爱的交和的仪式。展若曾经对我说过,她希望有一个与大卫一模一样的儿子。 但后来的结果却是一个女儿。那个女儿丢失的时候,幼小得像一只狸猫,很难说她 长得究竟像谁。 幸福与不幸似乎都来源于大卫的仿佛是艺术家精心雕刻的美。昆德拉说:“美 是一种叛逆。”他笔下的人物与学生时代的我们处于同一种生存的境况之中,正如 在一个开放的社会里,美有可能沦为庸俗的时髦一样,在封闭的社会里,美则是一 种突兀的、无言的抗议。 在大卫的性格中,并不具有叛逆的色彩,上苍对他格外惠顾,给了他过于与众 不同的外貌,使他无论在什么地方,永远是注目的中心。然而这却是一个包藏着祸 根的现实,在重视群体的社会中,任何突出的个人特点都有可能招致灾难。大卫高 大匀称的身材和那颗雕像一般的头颅是会令某些人产生压抑感的。这种压抑感在和 平友善的环境中可能表现为亲近的愿望和崇拜之情,在一个充满了争斗的社会环境 中,在欲望强烈的人身上,就可能发展为攻击的形式。当然这只是一个潜在的势态, 是我危言耸听的分析,但并非不可能。大卫毫无知觉,比起展若,他更为单纯。展 若是敏感的,因此,尽管她傲慢倔强,却能有效地保护自己。而大卫懒散,漫不经 心,以自己的善良去测度周围的环境,因而从无防人之心。他有知识,无思想:有 教养,无创建。像展若一样,他对当时的“极左”思潮本能地反感。他喜欢有关诗 书礼仪的肤浅的夸夸其谈,他喜欢长时间地谈论人生与艺术,他的观点多半是各种 各样的文学史艺术史中阐述过的,并非自己的,他的质朴多少掩饰了他的肤浅。作 为女人心目中优雅的典范,他是成功的。他甚至会谈论他根本不懂的政治——那个 年头清谈政治很时髦,政局的变动牵扯着大多数渴望变化的人心。然而祸从口出, 他完全不知道人心的险恶。最后他以优雅的、漫不经心的清谈被认定为“现行反革 命罪”。我已记不清他“恶毒攻击”的对象究竟是“伟大领袖”,还是“亲密战友”, 只记得那些罪状即使在当时也是牵强附会的,他却毫无经验地在揭发材料上签了字。 展若的怀孕发生在大卫出事之前。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秘密堕胎几乎是不可能的。由于当时流行的观念,医 院里那些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唯独对未婚堕胎者极为苛刻,必须由单位开具身份证 明。要弄得人尽皆知。手术时,医生常常以粗暴的态度表示鄙夷。全然不顾那些羞 痛交加的人的痛苦、喊叫。我在G 油田的时候,认识一个未婚先孕的女工,她不敢 去医院做人工流产,凭着束腰竟瞒过了周围的人。一个雪天里,她在距油田五十公 里的简陋的小镇医院生下孩子。分娩后两个小时,她丢下那孩子,偷偷地从医院跑 掉。回到采油站,冒着大雪继续上夜班。在不到十天的时间里,有关人员竟然从几 千名采油女工中查出了她!在这一类事情上,当时的行政机构是很有效率的。然后 是当众检讨、处分和羞辱。那羞辱由浓至淡。却绵绵不绝,无所不在,足够让人一 辈子负着十字架。我到采油队的时候,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我与那个女工住 在同一间宿舍里。她待我过于热情,过于谦卑,带有自轻自贱的意味。听说她的孩 子由医院送人领养,但她不知道是什么人领走了她的孩子,她从不打听。从没有向 我说起过她的孩子。 对于展若来说,问题倒不在于此。她不在乎舆论。对此她不乏勇气。 作为尚未毕业的在校生,是不允许登记结婚的,虽然不停顿的“革命运动”使 这些早该毕业的大学生仍旧留在学校里。于是展若只能生下一个私生子。对于由此 带来的麻烦和未来生活的艰辛,她缺乏想像力。她的现实的头脑已被激情冲昏,私 生子的念头丝毫没有令她羞耻,反而激起她勇敢浪漫的豪情——这是大卫的孩子。 与大卫有关的一切。在她只有光荣。 但是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毕竟使她蒙受了羞辱,我记得她宿舍的门口上被挂上 一只撕破的鞋子。尽管是在高等学府,在对人的凌辱方式上,与下里巴人没有什么 不同。总之,倔强、高傲、聪慧、漂亮的展若似乎终于成为可以随意唾弃的对象了。 然而展若与舆论的对抗是如此的斩钉截铁,每当被侮辱与被损害者拒不屈服的时候, 另一方反而有可能望而却步。“神鬼也怕恶人”,这是展若屡试不爽的经验。她冷 静而强硬地撕毁辱骂她的大字报,俐齿灵牙地与敢于当面羞辱她的人对峙。在怀孕 期间,她的全部精力都消耗在这种对抗与紧张之中,以致没有细致地体味在身体里 悸动的小生命。最初,她想要生下这个孩子,是因为是大卫的孩子,为了爱情的完 美,她想要一个大卫的复制品和延续者。后来,大卫出了事,先是被拘禁,以后被 判刑。发配到劳改农场。由于这些惨痛的变故,展若更是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以 使大卫明白她永无更改的忠贞的心,至于母亲的伟大艰辛的职责,她想得不多。这 是爱情的冲动,不是母性的本能冲动。那时,她的母性意识尚未觉醒,这正是初恋 的肤浅的部分。她的母性的觉醒是在很久以后,在她从国外留学归来,开始疯狂地 寻找丢失多年的女儿的时候,她再一次为当年的浪漫付出了代价。 大卫所在的劳改农场在中原一带一片荒漠的盐碱滩上,从农场驻地到长途汽车 站还有三十里的路程。展若一手抱着出生只有两个月的从未与父亲谋面的婴儿,另 一只手提着一只硕大的提包。里面装满了带给大卫的各种食品,那些食品是她从医 生的营养学角度精心选购的。有关她与大卫的爱情悲喜剧最为壮观的一幕。就上演 在这条荒凉的道路上。 人迹罕至,流沙吞噬着刚刚踩出的道路。这是一条没有道路的路,浓厚的风沙 之中,太阳像一块淡黄色的玉,发出月亮一样柔和的光芒。风沙狂奔,天空与土地 浑然未分,被当地人称为“红柳”的低矮的锈红色灌木丛。疏疏落落点缀于混沌之 中。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一个柔弱的女子,背着重负,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踽踽而 行。不要以为这是一个凄苦的故事,事实上,在她爱情的最后道路上,展若的心中 仍旧充满了豪情。 臂弯中的孩子终于使她不堪重负。她不肯扔下提包,她认为那些食品对于大卫 来说就是沙漠中的水。“于是,我不得不放下提包,抱着孩子,走十步,再放下孩 子,回过头,拎起提包,走十步……”几年后,在G 油田寒风呼啸的冬夜,展若淡 淡地向我描述。 在展若的罗曼史中,这最令人为之动容的一幕,在吞噬灵魂的荒凉原野上。纯 情之恋迸发出无所顾忌的勇气。 接下来的故事真是令人既痛心又厌恶。 当展若历尽辛苦,终于来到劳改农场阴湿的墙皮剥落的接待室时,她几乎没有 认出眼前这个形销骨立的人就是大卫。他的卷曲的长发,蓄起的络腮胡须和凹陷的 双颊使他看起来像受难的耶稣。但是没有耶稣坚忍超然的神韵。那双棕灰色的眼睛 失去了光芒,往日潇洒自如的风采不再,代之以受虐孩子一样茫然而卑怯的神情。 展若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会使大卫发生如此的变化!大卫卑怯的神情如此 深切地刺激了她,以致尚未感到疼痛。绝望就像冬季的寒流,从心底阴森地升起。 面对分别半年之久的情人,大卫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激情,仍旧只有茫然的歉意和胆 怯,只有展若怀中狸猫一样的婴儿令他露出孩子一般的惊愕。 第二天,展若目睹了劳改农场里毫无意义的野蛮,这在那个时代是常有的事情, 但是事情发生在自己的亲人身上,她的心仿佛被赤裸裸、血淋淋地鞭打。 来到这里之前,展若为大卫所担忧的,只是繁重的劳动和恶劣的饮食,她甚至 天真地以为在劳改农场或许比在群众组织监督下的强制劳动好一些,相同命运的人 聚集在一起,会减轻心理上的压力。正常的人难以理解,被放逐到这片荒凉的不毛 之地的人,都已经变成狼。这样一个群体里的法则很简单,弱肉强食,恃强凌弱, 无须外面世界的理论。那些刑事犯天生就具有十足的野性,而大卫,他的那些为女 人所爱慕的特点,他俊美的外表和温厚的性格,在这个粗野的、清一色的雄性社会 里,恰恰成为被欺凌的诱因。他的温文尔雅使他在挨第一拳时没有还击,于是,他 遭到了更多的拳脚。这种局面逐渐形成定势,就像展若与人警惕的对峙有效地保护 了自己,大卫的善良和温厚最终使他成为狼群里的羊。 在崇尚政治或经济决定论的人看来。我建构的人物逻辑是不足取的,我常常把 人性中微不足道的特点,作为人物命运的诱因。在我看来,拜伦之所以成为贵族社 会中崇高的叛逆,其心理上的诱因在于他的跛足。童年时代,他的跛足即令他满心 羞愧,他经常受到孩童们残酷的嘲笑和围攻。成年以后,深深铭印的伤害与自卑使 他无法认同贵族社会,由此产生了他所特有的具有叛逆色彩的辉煌诗篇。拜伦的跛 足造就他的伟大,而大卫的大喜大悲似乎总是与他非同凡俗的容貌有关。 或许是有意给大卫漂亮的“姘妇”和那个一无所知的私生子一个震惊,在展若 到来的第二天,农场的管理处组织了大卫的批判会。这里的批判会不需要言辞,只 有拳脚相加。大卫被一条崭新的粗麻绳重重地捆住,押上土坯砌成的台子。台子的 四周被积年累月的风沙腐蚀得凹凸不平,在长满锈斑一样的红柳的荒原上,像一座 岁月久远的祭坛。 展若领悟了什么是“五花大绑”。那种技巧繁复的缠绕使受绑人根本无法直起 上身,不得不躬身九十度,任何想要维持尊严的努力都是绝对的徒劳。大卫顺从, 没有任何反抗。他个子太高。腿过于长,躬起的身躯难以维持稳定的重心,这使他 无暇顾及耻辱的感觉,全神贯注地努力使自己不至于倒下去。 押解他的都是与他一样的犯人。看守人员懒洋洋地坐在会场四周的几把椅子上, 中间的沙土地上坐满了穿着灰色号衣的刑事犯,在炽热的阳光下,像翻滚的灰白色 的尘埃。几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和背着肮脏的书包的小学生——大约是看守人员的家 属——神色兴奋地站在土坯台子的旁边,在这里,任何集会都是节日。 大卫似乎是被系在反绑的手臂上的绳索吊上台子的,疼痛使他弯曲的身体突兀 地跳起来,看起来很滑稽,展若觉得他的上臂肯定已经骨折。他被拖到土坯台子的 中央,身上粘满了灰土,身体被拉起来,又出其不意地被踢倒,引起台下一阵兴奋 的骚动。押解他的三个犯人,其中两人牵着绑在他身上的绳子,另外一个人一脚踩 住大卫的头,挥舞着手臂,作出一个类似样板戏《红灯记》中李玉和的亮相。大卫 的脸颊紧贴着地面,他不得不侧过头,以便能够呼吸。他的脸无可奈何地扭曲着。 丑陋地扭曲着,曾经充满了异国风情魅力的头颅成为令人厌弃的怪物。美是否如此 禁不起摧残,只有冰冷的大理石才能使之永驻人间。 人群沸腾了,他们狂野地呼喊,盲目地发泄着莫名的愤怒。几个小学生捡起地 上的石子和土块,挺起他们细瘦赢弱的身体,用力甩向台上的猎物。石块划破了大 卫的额头,当殷红的血流出的时候。人群沸腾了。黄土地上的节日开始了,大卫是 今天被享用的土坯祭坛上的牺牲。明天。会轮到另一个,但是在今天狂欢的人不愿 去想明天。 展若站在狂醉如痴的人群后面,冰冷、麻木,没有眼泪,没有痛苦,没有思想, 没有爱情,只有绝望,像一个无形无色的怪物,从不可见的微末开始,无限地膨胀 开它令人恐惧的躯体。 当展若用普通的棉线缝合了大卫头上的伤口时,她感到心已经被一把无情的匕 首戳得千疮百孔,一股带着血腥味的痛苦令她想要呕吐。以往情感的惯性力量将他 们仍旧夹裹在一起,然而彼此却迅速地沦为不可理喻的陌生人。 以后的事情在展若的记忆中已是一片空白,她不记得是怎样抱着孩子走完了荒 凉的三十里归途。爱情正如缠绕在大卫头上的与血痂粘连在一起的棉纱绷带,也缠 绕在她滴血的心上。在时间或急或缓的流逝中,她坚忍地将那粘连着血肉的绷带一 点一点地扯下,丢弃。 残酷而丑陋的一幕无可挽回地粉碎了她的浪漫的爱情,她所热恋的大卫已经不 复存在。她不能原谅大卫的软弱,实际上,即使大卫是坚强的,她也不能容忍他身 不由己地被践踏和虐待。展若不具有悲悯之情,怜悯,历来是她所厌恶的感情,无 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对大卫的怜悯令她不寒而栗,她抑制住自己的厌恶。还 须履行道义上的责任。她为大卫写了一封又一封的申诉信,走访各种各样的信访处 和专案组,直到两年后大卫被提前释放为止。大卫带着额头上的伤疤回到北京,他 曾经找过我,希望再能见到展若。他弓起的驼背令我吃惊,他的悲戚谦和以及对展 若的一往情深都令我感动。但是展若拒绝了,她不能再回忆起那场噩梦。那是我第 一次看到展若流泪。 命运对大卫的打击真是非同寻常,但是人对痛苦的敏感度显然是不同的。大卫 凭着天性中的迟缓和宽容。慢慢地将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历史遗忘。他的背又挺直了, 潇洒英俊的脸庞温文谦和但是有些苍老,一缕卷发掩饰了那道伤疤,伤痕已弥合, 褪色,像一道淡淡的、永恒的记忆。 在他写的那部著名的长篇小说《红柳树》中,并没有我所记述的残酷,更多的 是一些浪漫的悲哀,像春天的柳丝,伤感地拂过情窦初开的年轻人的脸颊。 所有残酷的屈辱渐渐地被淡忘,不复存在。也许在他遭受侮辱的时候,他的灵 魂就已经闭上了眼睛,蜷缩起来,像受到攻击时的软体动物。生存需要遗忘,记忆 必须寻找温情,不管那温情是真实还是虚妄。这就是《红柳树》的基调,这也是他 们那一代人普遍的情感特征。他们渴望善良温情和理解互助。在商业大潮的刺激下, 赤裸裸的欲望令他们困惑,他们无可奈何地以为世风日下,带着乌托邦的色彩回忆 50年代,似乎他们无法明白一个简单的事实:他们所热爱的50年代正是他们在60年 代所遭受的苦难的源头。不会铭记痛苦的心,是没有创造能力的。 展若的悲剧在于她对记忆的执著。我不是说她喜欢沉溺于痛苦,而是说她情愿 让灵魂赤裸裸地面对着受到伤害的经历。美,疯狂的柔情,香山的红叶,昏昏欲睡 的情欲,艺术……所有的这一切,相对于那座丑陋的土坯台子,是多么脆弱,不堪 一击。爱情就这样轰然毁灭,只留下伤痛与绝望的废墟。展若不具有仁慈博大的胸 怀,她既然不能消融痛苦,必然为痛苦所腐蚀。爱情的幻灭导致了她对爱情的否定。 就本质而言,人是不会被改变的,不幸的际遇只是激发了某些潜隐未发的素质。 展若是一个充满了活力的人,痛苦和绝望不会使她消沉,却使她多了愤世嫉俗的憎 恨,她后来逐渐萌发的旧式的等级观念,类似尼采对群氓的蔑视,都是她未能克服 伤害的结果。 爱情突兀地毁灭了。展若不再是情人和妻子,但她还是母亲。由于我认定她在 爱情中的迷狂,让她不加思索地生下一个女儿。就个性而言,展若也许像我一样, 并不适于做母亲。我们的青年时代艰辛而多舛,这使我们不得不走一条有悖常情的 生活道路。结婚和生育原本是合乎自然的。是对本能和习俗的因循,但那时我们有 意地避开了这样的生活方式,那时候家庭生活不仅意味着更多的艰辛、责任和牺牲, 也仿佛是某种精神沉落的象征。考察我们与上一辈的关系,我的疑问是:出生是被 动的,假如你不能给予你的孩子一个光明的未来。那么你是否有权利把这个生命带 到这个世界上来?这样的疑惑隐含着对父母的诘问。这不公平的、负罪一般的怨责, 的确在我们心中存在,毫无理性地存在。此外,我还会以一些青年时代特有的明澈 得有些冷酷的思索来说服和慰藉自己的选择,例如人毕竟是会思索的动物,个体的 生命注定是有限的。既然死后不再有感觉,那么个体生命的延续又有什么意义?我 想展若也是一个意识明确的个人主义者,以她的自爱和不妥协的个性。可能更适于 孤独的生活。 不过那个婴儿毕竟已经出生了。我必须让她活下去。我像那部肥皂剧的编导一 样,让她丢失,这使故事的叙述更为便利。在此之后。这个婴儿将是一个身世迷茫、 若有若无的人物。 当展若抱着那个弱小的婴儿从大卫所在的劳改农场回到北京的时候,她万念俱 灰。家中的景况正如她的心境,凄寂败破。父母杳无音信。灰色的小楼——她在那 里出生,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房子——已不再是她的家。展若不得不带着孩子住在学 生宿舍里。她的坦然使周围的嘲讽与轻蔑渐渐地退却。人们已习惯于她的不合常规 的行为。当时正面临毕业分配,大多数人专注于分配的去向,忙于彼此间的勾心斗 角,无暇顾及她的不体面的私生子。展若从不参与这一类的争斗,她听凭命运将她 抛向任何一个角落。 那时候。所有的大学毕业生在分配之前必须到农村劳动三个月,医学院的学生 则以巡回医疗队的方式下乡。展若不得不把她的孩子寄养在一个临时找的保姆家。 那个保姆住在闹市区临街的一间小平房,没有院子,屋门正对着熙熙攘攘的大街。 如今,小屋肯定已经高价租给开时装屋的无锡个体商人,茶色的玻璃橱窗里面挂满 了闪着亮片的俗里俗气的衣服。保姆是个年轻的乡下女人,她的丈夫是一个相貌丑 陋的拉三轮车的工人。他们不久前出生的孩子刚刚死于溶血症。展若作为医生,确 认人乳中的白蛋白有益于婴儿大脑的发育。展若崇尚知识,以她的知识女性的价值 观,她以为聪明比美貌更重要。正是她的这些神圣而琐碎的医生原则,导致了那个 偶然的无可挽回的灾难。 乡下女人十分乐意照看这孩子,这对她是一笔不菲的收入。看起来她也喜欢孩 子,她用一种舒服的姿势抱着瘦小的婴儿。看到孩子粉红色的小嘴毫不犹豫地咬住 她那硕大的乳房,展若放下心来。一个月后,她请假从外地赶回来,看到她的小女 儿躺在黑洞洞的小屋里,手和脸都很脏。但是胖了。乡下女人的奶水显然很起作用。 展若一半是辛酸。一半是慰藉。她本想把孩子带走,但是想到巡回医疗地区的水含 氟量过高,想到那里的儿童发黄的牙齿,她狠了狠心又把孩子留下来,从此一别。 她再也没能见到她的女儿。 孩子丢失的过程似乎是平淡的,没有肥皂剧中的大惊大险。保姆仍旧保留着乡 下人的习惯,离开家时常常不关门。那间不足八平方米的小屋星确实没有什么值得 偷盗的。一张木板搭的双人床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除此之外,只有一只取暖的火 炉和一个自制的小碗架。据说,那一天。乡下女人喂过奶,照看孩子睡熟了,便去 邻居家讨教毛线衣袖子的织法。她以为锁门的声音会惊醒孩子,所以只将门虚掩。 据她说前后不过二十分钟,当她回来时,孩子已经不见了。 展若接到公安局通知的时候,已经是案发十天以后。一开始,她怎么也不相信 女儿真的丢失了,她觉得就像儿时捉迷藏一样,女儿终究会出现的。当一切查询侦 访都无济于事的时候,她以一种恶意的猜忌认为是保姆一家与歹人串通卖了她的孩 子。她恳求、威胁,要他们交出孩子。任何看到胆怯哭泣的乡下女人和她忠厚丑陋 的丈夫的人,都会认为是展若害了被迫害狂想症。 在此之前,那个孩子对她来说,更多的是一种责任。她的曾经狂热幸福又辛酸 多舛的爱情已经耗费了太多的情感:她的波澜起伏的紧张生活似乎令她无暇体味做 母亲的快乐,何况她不是那类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女人,对子女的爱不可能是 幸福的全部内容。然而,她终于明白她的孩子不会在游戏终了的时候出现了。她觉 得心被一块一块地撕碎。她走出那间黑洞洞的小屋,冬天的太阳白炽而冰冷,痛楚 带着血液的甜腥昧弥漫在身体内的每一个角落,使她想要嚎声震哭。太阳像一个冷 冷的、淡淡的微笑,反射在灰白色的大街上和匆匆趱行的路人的脸上。当战栗的痛 苦终于怠倦的时候,心中只剩下空空荡荡的虚无。 到此为止。我笔下的展若已经颇为接近她在那些通俗的肥皂剧中的形象了:外 表冷漠、固执、傲慢、孤高,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去理解别人,也不企求别人的理 解。她一如既往地蔑视舆论,离群索居,孤身一人,无所归属。她已经具有自己的 形象。不再需要她母亲的形象做陪衬。与她的母亲不同,在内心深处,展若永远是 一个充满激情的人。在命运的痛击之下,她已是遍体鳞伤。她的不幸际遇本该得到 人们的同情与怜悯。但是由于她拒绝怜悯,反而招致了更多的憎恨。对于我来说, 她是一个值得尊重的人。即使有一天她由于疲惫而软弱,也永远不会自轻自贱地以 自己的不幸博取自以为是强者们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