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以后的几年里,我们同在G 油田工作。那是一片生长着稀疏的野草的盐碱滩。 其景色之单调足以使人丧失想像力。展若在厂部医院做外科医生。她以亲属的名义 帮我从插队的地方调出来,安排在采油队做输油工。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在两个输油 站之间来回巡视,记录输油量。那些枯燥的日子挤压在一起,在记忆中已分不出彼 此。只有一些场景若隐若现:从宿舍到输油站泛出碱末的白色小路,机房里毫无生 气、纠缠不清的管道,机器寂寞的轰鸣。偶尔,展若会忽然出现在机房幽暗的灯光 下。她总是带着一听牛肉罐头和一瓶红酒,那是油田商场里空旷货架上最好的葡萄 酒。十几年以后我偶然回到G 油田,在琳琅满目的橱窗里,我找到我们过去常喝的 那个牌子。发现那种酒不过是用酒精和糖兑成的。但那时在机房幽暗的灯光下,我 们常喝得醉意醺醺。那一段枯燥沉闷的日子太长了,我常常感到空虚和软弱,总是 幻想离开这片盐碱滩,渴望回到我熟悉的地方。我已经没有初来乍到时悲壮的猎奇 心理,认定在这里不会产生浪漫的际遇,也没有值得我去探索和体味的道德精神。 我很庆幸在那一段寂寞的生活中。有展若这样一位朋友。她远比我坚强、执著。 她的健康、强韧的身体使她逐渐从丧女的剧痛中恢复过来。她似乎永远不会颓唐。 她专注于她的外科技术,成功地做了一例肝切除手术,肝切除在当时的成活率是很 低的。没有多久。她已在患者中颇负盛名。人们普遍认为她娴熟的医术仅次于外科 主任。有时我去医院找她,看到她被崇拜她的患者簇拥着。白口罩遮住她雕刻着骄 傲的嘴,光洁的额头下,两道浓眉犹如弯弓,明亮的眼睛里射出生机勃勃的光芒。 她穿着素洁白衣的形象,犹如普救众生的圣母。我猜想她是陶醉于拯救的角色 的。医生的职业多少缓冲了展若的人际关系。否则,面对着无边无际的同类,她的 孤独的对抗又能持续多久?这种对抗是英勇的,也是腐蚀灵魂的,久而久之,你的 情操也将降低如你的对手,而忘记了人生更为根本的要义。 在G 油田的时候,展若本可以成为一个医术高超、恪尽职守、受人尊敬的医生。 然而。她却又一次逸出了习俗的常规。当时,那桩被普遍认为是丑闻的事件甚至损 害了展若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那时,我与展若都是遭人非议的。在她是傲慢,在我是懒散,其次则是我们共 有的:我们都是独身。在一个本质上是农民的社会里,不结婚本身就是一个罪过、 一个耻辱。展若似乎打定了独身的主意,轻蔑地回绝所有试图给她介绍对象的人。 她认为那些热衷于插手别人私生活的人不过是希望获得一种卑下的心理满足,就像 过去的媒婆想要得到钱一样,而决不是出于什么善良和热情。我不如她的敏感与苛 刻,一开始,我耐心地、真诚地向那些表示关心询问的人解释。说我不结婚是因为 没有碰到合适的人,即使所谓的条件相当,但是结婚又不是配种,总不能和一个你 不喜欢的人躺在一张床上……这直白的道理不仅不能满足那些人的好奇心,而且仿 佛侮辱伤害了他们,不久便是议论纷纷:不过是个工人,还要如此挑剔;一个姑娘 家,就敢说什么上床不上床的话,真是不知天下有羞耻……我不得不承认,展若的 判断是对的,在善与恶之间,人心是不可测度的。 在时下的小说或影视作品里,独身女人犹如一道朦胧的风景,男性作者喜欢赋 予她们神秘的诗意,她们往往衣着靓丽,美丽的容貌似乎凝固了,不受时光的腐蚀。 但是在那时候,独身女人的生活与其说是浪漫,不如说是苦楚。舆论的压力尚不足 道,重要的是独身者被剥夺了生活中的某些基本权利,例如,住房的权利,只有已 婚者才有权获得分配的住房,房子似乎只是为了给有权繁衍后代的人提供便利的场 所。难怪中国的人口不可控制。如果说房屋是让思想独处的空间。会被认为是荒诞 不经、痴人说梦。在G 油田漫长的几年中,我眼见同室的姑娘们一批批地结了婚, 搬到分配给她们的带有厨房的单元宿舍:眼见她们在人们赞赏的关注下,腹部迅速 地膨胀。而我呢,只有重新迎接一批又一批新来的女工。永无出头之日地忍受集体 宿舍的肮脏与嘈杂。 如果说,我那一时期的独身生活有什么浪漫情愫的话,那些情境与感觉源自我 为了克服那个了无意趣的环境而刻意的追求。我想。再坚强的人也免不了有内心软 弱的时候,我不知是否能以此解释展若的那次性爱经历。 我见过那个外科主任,他身材高大、肥胖,浮肿的眼皮下一双极有光芒的眼睛 和厚厚的嘴唇都明白无误地显示出强烈的欲念。他无疑是个相貌丑陋的人,但是他 的成就感和被人尊崇的地位使他具有自信和洒脱的风度。展若曾经说过。在手术台 上,他灵巧的手指动作精确得不可思议。或许正是在无影灯下,当所有的躯体和面 容——丑陋的和俊美的——统统被医生的雪白的长衣遮掩和升华,只剩下富于灵性 的手,犹如茨威格笔下赌徒的手,在表述着能力、思想,甚至情感。展若在寂寞中 萌生的爱慕之情就由此引发。但我那时无法理解,像展若这样一个清纯俊秀的女子 怎么能够与那样丑陋的身体同床共寐?相对于她的充满了审美情趣的初恋,这真是 莫大的讽刺。 外科主任的妻儿住在毗邻油田的城市里,他独自住在医院分给他的一间单身宿 舍。有一次我去找展若,她既不在科室,也不在宿舍,有人颇有寓意地指给我外科 主任的房间。我傻呵呵地敲开了门,展若正靠在藤椅上看一本解剖学之类的书。见 到我,她虽然惊愕,却也坦然,外科主任老虎一样的棕黄色眼睛在晦暗的房间里显 得格外犀利和贪欲,这双眼睛尽管令人不快,却使他不同于芸芸众生。 探察奸情在民间具有自发的新闻性和娱乐性。据说那一次的“捉奸”原本是计 划周密的,几个躲藏在暗处的“志愿者”眼见展若进了外科主任的房间,在电灯熄 灭两分钟以后,他们打碎玻璃窗,踢开那道不堪一击的薄木板门,随即打开电灯, 令人遗憾和尴尬的是,外科主任穿着睡衣躺在床上,展若却衣冠楚楚地坐在藤椅上, 没有人们所期望见到的赤裸的场面。 以后的事情便纳入了官方正式的轨道,医院保卫科将外科主任和展若分别隔离 审查,展若一如既往,矢口否认。是的,房间里只有他与她,的确关着灯,但是她 穿着衣服,坐在藤椅上,就是这么回事。在此之前吗?什么也没有。无论保卫干事 怎样重复那些愚蠢而无耻的问题,展若只是重复她轻蔑的冷笑。 外科主任却交代了一切。据传闻,包括性交的细节。堂而皇之的说法是,查清 细节的目的是为了确认在通奸行为中哪一方应负主要责任,但我以为是审讯人为了 满足窥探隐私的癖好。依据心理学的代偿性原理,可以这样说,对通奸的普遍兴趣 证实了大多数人潜在的乱交欲望。那些“细节”通过民间渠道流传出来。经过想像、 加工、编撰,成为口头流传的性文学。展若清高的形象被泼上一盆脏水。她受到行 政处分,被罚做一年清洁工。她坚持否认一切,拒绝对她的处罚。不让她做医生, 她干脆拒绝上班,以致对她的惩处最终没能执行。整整一年,她的工资被扣除,不 得不依靠微薄的积蓄过着极为清苦的生活。 外科主任由于“态度好,承认了错误”,没有受到处分,他仍旧可以上手术台。 他的浮肿的眼皮低垂,暂时遮挡了贪欲的眼睛。 写到这里,连我自己都感到惊奇,展若在我的想像中明明是一个本质高洁的人, 为什么她会做出这样一件连我也为她感到惭愧的事情?以致她比她在那些肥皂剧中 的形象更令人难以接受。 展若从未向我谈起外科主任。这件事在她的感受必定像是趟过一条泥泞的路。 在她与第二个男人的关系里,我以为没有美与浪漫的因素,假如存在幻想。也必定 是在闭上眼睛的时刻,幻想在远离自身的地方游弋。与现实无关。那时候我还年轻, 无法理解她的所作所为,但我从中隐约地窥见了情感深渊中的黑暗部分,看到心灵 的脆弱和孤独的痛苦。 由于这件丑闻,在G 油田最后两年的日子对于展若仍旧是一剂必须吞服的苦药。 直到高考制度恢复以后,她考取了医学院的研究生,我也挤进了北京一所大学。我 们终于离开了这片荒芜的海滩,回到北京。 在大学里,展若又开始了先天属于她的奋进的读书生涯。仿佛是一个轮回,岁 月无端地蹉跎了十年。我们常常赋予苦难以意义,其实正如流失的时光,留下的只 有虚无。我宁愿要一个欢乐无瑕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