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圣经》中讲了关于约伯的故事:上帝为了考验约伯,毫无缘由地剥夺了他的 财富、健康,使他沦为乞丐,并夺走了他十几个孩子的生命。约伯经受住了所有的 考验,坚持对上帝的信仰,于是上帝重又还给约伯财富、健康,重新给了他十个女 儿,让他幸福地又活了一百四十年。 就像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事,生活中的磨难和大悲大喜似乎都已成为过去,我们 终于重新纳入我们原来的生活轨道。展若像她那一类长于奋斗的人一样,研究生毕 业后,顺利地考取了出国留学的资格。相对于她的坎坷经历,她今后的生活道路将 平坦而顺遂。道路的终点,似乎是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但是再活一百四十年就是幸福吗?约伯受伤的心会永远哀悼他先前逝去的儿女, 而我们被摧残的青春岁月就像约伯受伤死去的孩子一样,不可复生。没有公道可言。 我们的生命就是这样,残缺不全。圆满是不可能的。 我还记得出国前踌躇满志的展若。“仿佛在崎岖的山路上跋涉了很久,忽然眼 前一马平川。”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以往的磨难终于结束了。如今她前程似锦, 她的硕士论文获国家奖,美国一所著名的大学为她提供了攻读博士学位的全部奖学 金。她少女时代的旧梦从记忆的晦暗深渊中升起,化为一片明朗的现实。 当她穿着灰绿色的西装套裙消失在登机入口长长的通道时,我真拿不准她是否 还会回来。以她通达的价值观,她肯定认为科学与艺术高于国家:何况。十几年来, 她与这片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格格不入,无论是凭借父辈的社会关系,还是她本 人的学术能力,留居国外对她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她比大多数人更有选择的自 由。 临行前的那些天,我陪她匆匆奔忙于王府井的商店。购买书籍和衣物。展若挑 选了她喜爱的中外名著、色彩斑斓的丝绸、宝石红的羊绒毛衣。她出手不凡,竟花 费上千元,买了一件做工考究、带女式礼帽的紫羔皮长大衣。那时,还没有如今琳 琅满目的时装;那时一千元对我们来说,几乎是天文数字。展若自己设计,用浅驼 色的丝绒缝制了一件中式旗袍风格的晚礼服。这使我意识到她将不仅作为一名学者 也将作为一个女人,到另一个世界开辟新的生活。虽然历尽生活的磨难,她仍旧保 持着年轻的容貌。她警觉骄傲的神情使面容具有生气,永不怠倦;她挺拔的身材显 示着内心的自信。我确信以她的能力和勇气将带给她灿烂的前程。生活从三十五岁 开始,这不是豪言壮语,而是可以兑现的现实。 作为崇尚自由的个人主义者,展若也许更适合大洋彼岸的生活,她的没有民族 属性的医科专业。一口流利的英语,棱角分明的西方人的脸型,都使她有可能成为 令人羡慕的世界公民。 然而。她站在穿衣镜前身着浅驼色的丝绒长裙,外罩黑色紫羔皮大衣,还有那 顶女式毛皮礼帽,镜子里映出的是她犹豫不决的神情。在这样的一身装束里,看不 出时代,看不出民族,她仿佛无所归属。 有关展若的故事应该如何结束呢?她也许在顺利拿下博士学位后嫁给一个对东 方女人有神秘感的西方男子,拥有一栋带游泳池的房子,过上富裕的美国中产阶级 生活,这是许多漂洋过海的大陆人的梦想。白雪公主最后嫁给了王子,美好的结局 对于展若来说,也是顺理成章的。也可能她始终孤身一人,在有了钱后去周游世界。 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在我看来也是浪漫的,这在展若都是可能的。然而,相对于以往 的经历以及她对记忆的执著,这样的结局又似乎缺少了什么。至少,这样的结尾也 会使我的故事显得平庸。 在我们以后断断续续的通信中,我得知的情况大致如下:她顺利地拿下了博士 学位,并留在大学教书。她在美国为自己挣得的物质生活大约相当于当地人的中等 水平。一开始。她给我的回信很及时,可以感到她初到新大陆时活跃的思绪,在大 约三年多的时间里。可以感到她的生活是紧张而快乐的,有时我甚至在她的信中隐 隐地感到她在不经意中透露出一丝幸福的感觉。后来,她的信慢慢地少了。我是一 个疏于写信的人,即使如此,也常常要我写两封信她才会回信,再到后来,几近于 无。她说她很少与人交往,“上班时一个hi,下班时一个bye ”,旅居国外的生活 无疑是孤独的。当然我最想知道的是她在异国他乡是否有新的恋情,她似乎无意中 讲起她与一位沉默寡言的波兰男子的友谊。她讲到这个同是背井离乡的人刻骨铭心 的孤独。最终自杀了此一生。她说这件事曾令她心灰意冷。她说得泛泛,像是在说 别人的故事,很难判断他们之间真正的关系。 我曾试图以此为线索,生发出一个关于展若的异国之恋的独立章节。隔着种族 与文化的帷幕,对于执著地探究情感的展若来说,这是否会是又一次充满激情与失 败的经历呢?——说来奇怪。展若这样一个美丽而又才华横溢的女人在我的笔下却 总是与失败相关——但我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国人,包括海外华人所写的有 关异国之恋的故事多流于肤浅或造作,老舍写得最差的小说就是《二马》。我想大 部分漂洋过海的人鲜有能够真正进入西方的社会生活。展若在国外生活的精神历程 至少需要另一个中篇才能阐述清楚,而其中的大部分可能与我的故事无关。我只能 根据展若的信件对于她的精神轨迹做一个极为主观的猜想。 在事业的抱负上,也许展若最终是失败了。假如展若像大多数试图摆脱大陆的 清贫,到美国寻求中等的小康日子的人那样,她将是顺遂满足的。但是她天生不是 一个满足于平庸的人,她渴望个人的无限发展。初到美国,她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 工作中,渴望成就和荣誉。渴望在一个新的世界里重新获得自我确认。但是她清醒 的头脑不得不承认,在事实上,她实际上已是一个落伍者。她明智地放弃了临床外 科,改为科研。她的导师是一位与她同年的教授。这真是令人无可奈何的不同机运 :当展若利用政治学习和挖防空洞的短暂休息时间背英文单词的时候,她的异国同 龄人却在读书之余有足够的闲暇打网球:她的美国同行在二十五岁完成的学业,她 在三十五岁才开始。这是无法抗拒的不同命运。生命不得不从三十五岁开始。 当然,我可以凭想像把展若写成一个舍身事业而最终成功的天才,外籍华人中 不乏诺贝尔奖的获得者,但是我认为这不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事。我并不想写一个 虚幻的天才的奋斗历程,只想讲一个女人的故事。所以我认定她成功的几率微乎其 微。时光不可能倒转,就她的人生志向的初衷来说。她的机会随着那些毫无意义的 动乱岁月一起流失了。因此合乎逻辑的故事情节的发展是,在一个原本为她所憧憬 的自由的国度里。她逐渐沦为一个普通人。她的理想的初衷是做一个卓有成就的科 学家,这也是她到大洋彼岸所追求的。她意识到,对于这个曾经认为是终极的追求, 以往的经历是毫无意义的真空。所以,是不可逆转的时间,葬送了展若的机会和雄 心。在另一个社会空间的参照下,她可能体味到失落的感觉。 展若在国内的生活,不管有着怎样不幸的遭遇,她始终是一个精神上的贵族。 她从不把那些欺凌她的人放在眼里,甚至不屑于报复。她傲视芸芸众生,厌恶大街 上迎面而来的贫血而呆滞的面孔。她在被压抑的生活中滋生的偏见也使她生机盎然。 如今,在本不属于她的国度,在一个凭空而来的自由世界里,以往的苦难和奋斗忽 然失去了价值。她在“文革”中所遭受的迫害。由于其不可理喻的原始和野蛮,听 起来就像土著民族的血腥的祭祀,她勇敢争取的价值观——她正是以此认为在精神 上高于她的大多数同胞——在此地却是天赋的人生的基本权利。 就个人的命运来说,历史并不总是有意义的。 生活在继续。以我的价值观。事业在某种意义上是虚幻的,对于女人则尤其如 此。我更为好奇的,是这些年展若作为一个女人的经历。在那个广袤的自由的国度 里,为自己的情感寻找一个安居的寓所。为什么不可能?她在本质上是一个感性的 内心丰富的人。我不能想像这些年她始终孤身一人,心如古井。她在信中说起过的 那个神秘的波兰人,似乎是信笔写来,但我知道,必定有一种隐秘的痛楚的冲动使 她不可抑止地说起这个人。 于是我让展若回来了。 她的变化着实令我吃了一惊。 我见到她的那一天下午,她刚刚陪着友人游览长城归来,穿着一件从旅游点的 工艺美术商店买来的手绘套头衫,一条皱巴巴的卡其布短裤。我从未见过展若对衣 着如此漫不经心。那一年,她不到五十岁,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身材竟微微有些 发福!而我以为一个对自身的幸福怀有信心和希望的女人是决不会让自己发胖的。 她也许并未意识到她的变化,或许她对于衰老已不在乎。我以玩笑的口气嘲笑 她去游览长城的举动有些像从未到过中国的外籍华人,隔着遥远的神秘的距离,免 不了一腔的爱国热情,而年轻时的展若像我一样多少有些民族虚无主义,那时的长 城败破而荒凉。看来时间的确会改变一切。 “是啊,是啊,一切都变了。”她的语气中有一种淡淡的伤感的意味。我不知 道她在说已是修葺一新、拥挤如集市的长城,还是说她自己。 与久别的故人重逢,一开始,对方的变化会强烈地刺激你,但是随后,这种陌 生感会慢慢地褪去。凝视着展若那略显疲惫和憔悴的面容,我渐渐地找回了她仍旧 残留的美丽,只是那双曾经闪烁着水晶一般的光芒的眼睛,略长的眼角增添了些许 古典的意味,如今,那惊鸿一瞥的光芒不见了。在谈话中,她似乎失去了以往明晰 的理性以及对事物的广博的兴趣。偶尔,她似乎有了倾诉的欲望,但往往又戛然而 止。她对人生似乎有了一种新的疑虑,这显然不是由思考而生,而是由情感的伤害 或空虚而产生的。 她的状态未免令我失望。她曾经是我的偶像,我希望她永远是从前那个美丽的 充满了生命活力与韧性的女人,警觉而睿智,哪怕是那种带有偏见的苛刻的睿智。 我甚至不能容忍她对衰老的放任。这样的蜕变或许有着隐秘的原因,而展若是从不 愿向人诉说自己的情感经历的。记得她曾经嘲笑那些由于挫折而喜欢讲述自己情爱 经历的女人,她说那像是在写小说,感情一旦说出来,就已经不是真的了。 她带给我的礼物是一对做工精致的银嵌绿松石耳环,可见她的优雅的审美情趣 依旧,只是她自己已经将这些置于身外。翻看她在国外生活的相册,照片的排列严 格按照时间的顺序:在大学的校园里,身着西服套裙,表情自信开朗,背景是古朴 的石砌建筑;在夏威夷的海滩上,一身白色的雪纺绸连衣裙,与一个身材高大、帅 气的同伴戏水游戏。仿佛是她的第二个少女时代,那时候的展若是多么漂亮!那时 候,她也应该是享有幸福的。 展若接过相册,对我的探问,她语气平淡的回答是如此令人出其不意:“哦, 我结过婚,后来又离了婚。”我说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这样重大的事情,总该告 诉老朋友一声。她笑笑说。我是不想让你白费心思为我挑选礼物。她坦承因为当时 有些犹豫,所以几乎没有告诉国内的任何人。她说异国之恋的基础往往是彼此的误 读,当然误读有时也能带给人有益的东西。但是时间久了,会疲惫,不同的文化、 不同的经历的人交流,就好像需要不断地翻译,而有时甚至没有对应的语言。对于 你视为最亲近的人,你们彼此无法进入对方的灵魂,于是在婚姻里,你们会渐渐地 成为陌生人。她说她的前夫是一个很好的人,单纯、开朗,像一个孩子。 就这样结束了? 结束了。 但是,还有那个波兰人,那个忧郁的波兰人? “你是不是以为我和这个人之间有什么?”她看着我,目光中闪过瞬间的犀利 和嘲讽,“不,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她转而神色黯然。“当然,如果你认为一 切都有也可以。”她一如既往地坦率,“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前夫的朋友。也许 他是我这些年唯一可以有一种心灵交流的人。他像我们一样,曾经生活在同一种制 度下,有过压抑的经历,在敏感的人看来,或许是羞辱的经历。但是,与我们经历 过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当然,我也许不应该做这样的类比,心与心是不同的, 民族与民族也是不同的。”突然,她痛楚地说:“但是他为什么要死呢?他不应该 这样。别人说这是抑郁症。医学真是简洁明了,一切都不过是化学反应,清晰得冷 酷。” 关于那个波兰人。她没有再说什么。在我们后来的谈话中,我能够大致推断的 是在波兰人死后,展若离婚了。 相册里保留着一张他们三个人的合影。令我震惊的是。这两个男人,展若的前 夫和波兰人,他们都与大卫——展若的初恋情人——有着某种相似的地方:身材高 大,轮廓秀美。他们都有一双神情似曾相识的水晶一样纯净的眼睛,她前夫的眼睛 是棕色的,波兰人的眼睛是黑色的。我不知道我的感觉与联想中的主观成分有多少, 我觉得她的前夫与大卫更为接近,不过是一个更为单纯、快乐的少年版的大卫:而 波兰人就像一个成年的、忧郁的大卫。在那些数不清的孤寂的日子里,假如展若还 记得大卫,那么她对经历了苦难的大卫的某种想像或期待或许就类似这个波兰人的 气质。 这张照片像一把钥匙,开启了通往幽暗心灵的秘密之门。有灵魂的人就是有记 忆的人,展若的一生似乎只是在表明承受记忆将是如此的沉重不堪。 她说她回国是为了寻找丢失的女儿,她与大卫的女儿。 她暂时仍旧住在父母家里。灰砖小楼当然早已不在,分配给她父亲的新房子紧 邻四环路附近的绿化带,是那种专为退休的部级干部修建的外观朴素的塔楼。在那 间超大的客厅里,仍旧是沿墙的深棕色的高及屋顶的书架,靠近落地窗是一排淡咖 啡色的麻布面的布艺沙发,窗前是一株开满了白色花朵的非洲茉莉,坐在沙发上可 以眺望远处西山的落日。还需要说的是,这可能是我见过的唯一没有摆放电视机的 客厅。如果要定义所谓的装修风格,它的风格就是空旷。 在那间空空荡荡的客厅里,我又见到了展若的母亲。她穿一件有着精致包边的 黑色亚麻旗袍,佩戴一对紫水晶耳环,淡雅的妆容会使你忽视她的年龄,仍旧是挺 直的身材,只是动作有些僵硬。你觉得她不是在慢慢地老去,而是在慢慢地凝固。 她不动声色地顽强抵抗着时间的腐蚀。 我忽然有些感慨。展若为什么不可以像她母亲一样,以一种张爱玲式的坚硬的 自私,保护或保持自己,而一定要让以往的记忆折磨自己?她怎么可能找到女儿? 这样的事情只有在电视剧里才有可能。她的女儿,就像我们的青春年华一样,失而 不可复得。 我就这样匆匆地结束了展若的故事:在空空荡荡的寂寞中,凝结在心头的厚厚 的血痂被记忆一点一点地撕开,她重新席卷而来的母爱带着血腥的甜味。于是,那 个在我的故事里像道具一样被丢弃的女孩又回来了,她的若隐若现的形象将是展若 后半生的希望之所在。她最后的人生信念变得十分朴素:找到她的女儿,做一个母 亲。 我不知道我为展若规定的心理发展轨迹是否合理,或许这仅仅是我自己对年华 流逝的悲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