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年秋天,叶叶提干后回上海休假。当她在出租车里看到老家那幢红楼时,她 的眼角湿润了。 母亲烧了两个水潽蛋,这是叶叶从小爱吃的点心。 “提干就好,解决大问题了,你的住房部队总是要解决的。现在上海的房价知 道多贵吗?市中心新造的楼盘,你一年工资都不够买半平米。” 母亲在浴室放好热水,准备去上班,她在叶叶额头吻了一下,嘱咐她洗完好好 睡一觉。 母亲匆匆离去。叶叶吃完点心,靠在沙发上,抽出一支More烟衔在嘴上,点燃。 有条不紊,俨然是一支老烟枪了,悠缓地吐着烟圈,脑袋晕晕乎乎的。透过袅绕的 烟雾,是墙上的影星费雯·丽的复制品。凌寒,凌寒!她心里呼唤这个名字,按灭 烟蒂,起身去洗澡。 当兵前除了看书,玩,弹琴,叶叶不做家务,连碗都不洗。现在她把碗洗净放 好。找出换洗衣服,走进浴室。浴室里两千瓦的取暖器正使劲地吐出热风。 她慢慢地脱下衣服。大镜子里露出修长的身体。每脱一件她就在镜中审视。她 喜欢这样仔细地看着自己。部队的“长话连”门口有一块很大的军容镜,每天她要 照上好几回,她高高地挺着胸,检查自己的着装有什么瑕疵,以免不符军容。男兵 们碰见了,就调笑着说,叶叶真漂亮,真可以当模特了。女兵们看着她,却是异常 的冷静,只让她感到浓烈的轻蔑的氛围,她站着不动,等待她们嫉妒地走开。在军 容镜前,如果是被目光严厉,胸部像坦克压过那么平坦的肖排长碰见,往往得接受 她劈头盖脸的几句男人的粗话,你臭美什么呀,回家开窑子肯定发大财!叶叶笑笑, 排长她从来就这样狠,女人之间说这样的狠话。她内心愤怒,但只能慢慢走开。 看着自己修长的双腿,叶叶突然想到“青春”这个词,她知道以后这一切都会 衰老臃肿,她要把双腿照下来,把自己照下来……她泡在浴缸里长久地想着这个问 题。谁来照呢?她很自然想到连队里几个接近自己的男人——王钎只会打篮球…… 凌寒呢,拍得清楚是可以的,水平不如刘剑元……政治部干事刘剑元,摄影水平不 错,据说想参加全国影展,但叶叶知道。她不能跟悍妇之夫有什么来往。 叶叶记得第一次见到刘剑元的情景。那是部队首次演出。叶叶担任报幕,刘剑 元台前台后采访,给她照了好多相片。有一天,刘剑元来找她,说是政治部让他到 A 部采访写报道,顺便过来看她的。叶叶听肖排长说过,她丈夫刘剑元是大学新闻 系高材生,部队“一支笔”。但那天叶叶发现,刘剑元几乎是女人那样的腼腆。 “谢谢刘干事,谢谢。”叶叶说。 刘剑元点点头,把准备好的照片拿了出来,都是他给叶叶拍的,已经装在柯达 的小相册里,看得出经过精心的挑选。他说了一些演出那天的琐事,叶叶口里应着, 翻看起照片来,没看几页,刘剑元有点慌张地合上了叶叶手中的相本,“以后再看 吧,好吗?” 因为是初次说话,其实他们除了说照相,没有什么可说的,叶叶有点没趣,起 身给刘剑元倒水。 “别忙,我这就走了。”他说。 “好吧,以后再聊。谢谢你特意送来。”叶叶说。 也许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叶叶打趣地说:“肖排长不在,今天她在连部开会。” 她这么一说。没想到刘剑元突然就走了,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这样匆匆离开了。 叶叶穿上睡衣躺在床上,拥过长毛绒大熊猫。她有点累,也有点陶醉,脑子很 清醒。环视小屋,墙上是她喜欢的影星照片,自己的大彩照,艺术挂毯。玻璃柜里 有她喜欢的工艺品,另一边是一对音箱,一切都是叶叶当兵前的布置,充满热情, 朝气勃勃。母亲一点没动过,隔天打扫一次灰尘。 青春。她脑中跳出这两个字,伤感的情绪在心里回荡起来。 叶叶对凌寒的感情是复杂的。可以说,她很爱这个人,爱到心痛。 凌寒是司令部作战参谋,海军指挥学院毕业,有才华,有气质,阳刚,在基地 大院一直引人注目。叶叶第一次和他单独见面,刚踏进作战指挥室大门,她突然就 被凌寒逼人的目光击垮了。他的眼神。叶叶至今还说不清楚,看似专注,又有些漂 移,像是欲望又如爱的暖流,溢满热情,分明也透着冷傲。她想镇定一下自己,想 潇洒地说一句,你欢迎吗,可说出来的语调,尴尬得发颤。 很可惜,她知道凌寒已经结婚了。 凌寒一直是傲慢过头。从不说让她高兴点儿的话。有次叶叶忍不住问他,你觉 得我怎么样?凌寒说,呵呵,一般,没我太太漂亮。叶叶说是吗?表面上她在微笑, 心里却痛得要命。她见过凌寒妻子的照片,确实有些姿色,可自己也决不会比她差。 她心里不服。她想,也许,凌寒把所有女人听了高兴点儿的话全对自己妻子说完了。 每当她愤怒时,就不搭理凌寒,可时间一长,她还是克制不住地想去看看他。她心 里积着火,以后,王钎和刘剑元经常找她,跟她说话,只有凌寒有意冷落着她。叶 叶坚持认为,凌寒是爱她的(有两次,凌寒喝过酒后对她说,他爱她),无非是有 意摆出高傲的姿态罢了。 有一次,叶叶在总台听到了肖排长跟别人的聊天电话,才知道长话连原有一位 比排长还老的女兵安欣,也跟凌寒谈过恋爱,两个人爱得死去活来,后不知什么原 因就吹了。安欣退伍后,据说至今常常从地方上打长途过来,千里迢迢问候凌寒。 凌寒在电话里毫不掩饰对那安欣的感情,不管不顾地大说亲热话,尽管凌寒知道, 总机上的女兵很可能一直在听。 叶叶以后当班时,听到两次。 每次凌寒挂断了安欣的电话,第二天连里便会传出他和安欣的饭后话题,凌寒 的风流轶事便这样在连里、排里到处飘荡。肖排长说,凌寒跟安欣。一定是睡过的, 凌寒那风流哟!她说着便咯咯地笑了起来,每当这时,严肃的肖排长在电话里一定 妩媚了几分。 每次听到关于凌寒的流言,叶叶就不是味道。心里酸。 记得肖排长在电话里的叹息,凌寒和安欣的事已过去了十年,可一直在长话连 代代相传呵,像连队战争岁月留下的优良传统光辉事迹一样。也许永远存在。 “当年那一批老兵中的几朵好花,一定全让凌寒摘走了,这家伙太会来事了, 我们连里,不知有多少女人破在他手里。啧啧……” 肖排长的话,使叶叶心里涌起对凌寒的恨。 叶叶曾经问凌寒:你结过婚了,怎么可以这样。 凌寒当时有点莫名其妙,微笑着问她,怎么啦。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安欣?她说了这句话,竟然想哭。她也觉得,自己哭得很 怪,很没道理,就憋住了。她诧异自己多么骄傲,居然会醋到如此地步。她心里非 常不满自己的表现。 凌寒耐心地说,我对安欣一直挺好呀,其实她早就嫁人了,我们只是偶然联系 一下,对了,你怎么会知道她的事? 叶叶说,当然知道的,我什么不知道。 凌寒笑着拥住叶叶,总不能要求我改变十多年前的事吧,再说了,我和她是柏 拉图式的感情。没大家传得那么严重。知道吗,我只有对你…… 没等他说完,叶叶把脸埋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