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太平湖在市区西面,它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西晋时期一位严姓太守下令开挖 出来供自己吟风弄月用的场所。不得不佩服严太守的眼光与品位,一千多年前把玩 的老东西,一直到今天,其景观都没有过时,竟仍是全市最优雅的所在。环湖建筑 物不多,但品质都不低,与湖正面相对的是一幢仅三五层高的大房子,方正、敦实、 庄重,它并非建在湖边沿,前面另有一片开阔地,类似于小广场。它不是商住楼, 而是市大会堂。以前陈斌曾有个想法,说市里的各种大会,如果能像打游击似的, 此次这里开彼次那里开,打一枪换一炮,就可以省去很多事。陈斌的话当然是儿戏, 大会堂从落成的那年起,一直就是各种重要会议的主会场,它是不二的选择。这不 是秘密,全市人民都知道,朱成民也知道,所以朱成民一大早就来了。 几天前何光辉就特地给国光社区主任蒋一登打过呼招,让他对重点户朱成民严 防死守。蒋一登很顺从地点头,脸却拉得很长。哪一次不是死守?守不住啊主任! 这话何光辉不爱听,他说,别给我说泄气话,他有翅膀?贴过去,盯紧了,他还能 飞出去? 结果今天会议开幕式刚要举行,人家真的还是飞来了。 大老远就有两个保安拦下摩托车,何光辉出示了工作证,保安上下打量他,明 显不相信,主要是不相信摩托车。其实街道给何光辉配了车,不是专车,街道只有 三部小车,说是九个班子成员共用,其实一部归陈斌,一部归何光辉,剩下的一部 归七个人轮番用,这是约定俗成的事实,没有人有异议。这里的保安见多了,既是 主任,哪有自己骑摩托车来大会堂的道理?何光辉火了,如果从头细说,他得先说 马桶,再说傅倩的电话。只要等一等,当然有司机开车来接,他没必要把自己以前 买的旧摩托车再拖出来骑,但等得了吗?会议九点整开始,一会儿这里就该热闹起 来了。你们这么敬业,怎么没把一个朱成民拦住?这话何光辉差点就蹦出去了。他 手往前一指,声音很难听,他说,里头有拆迁上访人员闹事,我是来领人的! 保安互相看看,马上侧开了身子。里面有情况,他们肯定知道。但他们没让何 光辉再骑上车,呵叱道:摩托车停外面!何光辉被提醒了,马上也用同样的声音说, 我领走人前,你们看好了,不要让媒体进去! 停好车,又几分钟过去了。何光辉小跑起来,时间不多了,他得在上级有关部 门抵达前,快快把事态掐灭,把人带回。 傅倩远远见了他,脸色灰白地迎上来。主任!她叫一声,几乎带着哭腔。何光 辉点点头,心里有几分不忍。傅倩看上去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个子一米六都不到, 小头小脸,眼细细的,眼袋却饱满地往外鼓,像趴着两条圆滚滚的昆虫。何光辉脑 中闪过老婆的一句语录:睡眠第一,金钱第二,爱情第三。这个顺序是为女人容颜 排列的,老婆比何光辉小九岁,却还是担心有一天自己会比何光辉老得更快,当然 这很可能是她的借口,好让自己能在床上多赖些时间。 不好意思啊何主任……傅倩还要往下说,被何光辉手一扬打断了。人呢?何光 辉问。傅倩努努嘴。何光辉顺着方向望去,看到站在湖边榕树上的朱成民。这时候 他衣冠还是整洁的,草绿色的衣裤与树的颜色融为一体,不细看根本看不出那里的 异样。有异样的是树底下,已经围着十几个人,都皱着眉,蒋一登也在其中,大声 喊,下来快下来。 树在大会堂前方小广场的左边,可俯瞰大会堂正门的所有动静。何光辉走过去, 左右瞧瞧。何光辉喊,朱成民你是怎么上去的? 朱成民下巴晃了晃,何光辉的话肯定问出他的自豪感了。怎么上去的?一棵树 如果平实地长在地上,谁都不难上去,但那棵榕树是从湖边岩石的缝隙里长出的, 根须纵横缠绕在石块上,靠岸的这一边临空隆起,另一边则悬空在湖面上,一般只 有鸟才能够歇到树的上头。朱成民不是鸟,朱成民却站在枝头上。 何光辉绕着岩石来回走,走到傅倩跟前,问,他是怎么上去的? 傅倩摇头,很无辜地眨着眼。 蒋一登手一指,说,那,他应该是从那里爬上去的吧。 何光辉看“那里”,那里的岩石几乎是垂直的,高十一二米,猴子才能爬,朱 成民也能。如果是刚到安浦街道上任,何光辉肯定很不解,但现在他已经不惊讶了。 这个问题以后再谈,这会儿当务之急是把朱成民弄下来。怎么弄?不知道。岩石十 一二米高,树七八米高,朱成民站在树的顶端,仰之弥高。 何光辉喊,下来朱成民! 朱成民俯视着他,笑了笑。单就长相而言,他不难看,眼距略宽,眼线细长, 单眼皮,眼梢往上微微吊起,近似于北方少数民族,颇有味道。 何光辉喊,朱成民你以为耍马戏啊,下来下来! 朱成民喊,你上来我就下去。 何光辉脑子发胀,太阳穴突突地跳。俯下头他低声问:以前是怎么弄下来的? 旁边的蒋一登说,以前没上去过。妈的!何光辉骂了一句,这一句是骂陈斌。他到 安浦街道上任的第二个月陈斌就去省委党校脱产学习了,为期三个月,要到这个月 底才能结束,还有十几天。作为主任,何光辉本来只主管经济财政这块,但陈斌一 开溜,综治、信访、组织、纪检、统战、精神文明、工青妇以及辖区非公企业党建 工作等活,都拢到他头上了,他是主任,是第二把手。陈斌临走时留下话,说如果 忙不过来,可以打电话召他回来帮忙。何光辉当时鼻孔悄然嗤了一声。“忙不过来” 是什么意思?不就是指他何光辉应付不来局面吗?何光辉基层工作经验缺乏这没错, 但他在机关里憋屈了十几年难道仅仅是因为能力不够?陈斌的能耐确实有,但陈斌 除了能耐还有狡猾。狡猾当然也是能耐的一部分,诸葛亮借东风、气周瑜,千古都 当成智慧理解,总之这事复杂,暂不讨论。以前说到朱成民时,陈斌是这么概括的 :我都被他搞抑郁了。这么推测下来,陈斌去党校学习是早就盘算好的。原先市里 有不成文的规定,但凡有重要会议召开,各级主管必须在岗。但这次陈斌却不在, 他瞄准了时间拍拍屁股走人,能躲一次是一次。陈斌要走,初来乍到的何光辉能说 不行? 几个陌生人站在周围,从他们制服上看有保安有服务生,反正都是大会堂的工 作人员。朱成民跑到这里,算是事故,他们头也大了。何光辉走过去,小声问,有 长梯子吗?回答很干脆:有。何光辉说,马上拿来。保安猛一转身就要走,何光辉 压低声音急促喊道:慢点!拿出梯子再快快跑来。 如果有梯子,何光辉有把握上到岩石顶,然后爬树不是问题,他老家在山坳里, 村里人都跟愚公似的,个个面山而居。山上到处是树,乔木类、灌木类、藤木类、 匍匐类什么都不缺,杉、栎、樟、松、柏、栲、竹、椴、桐、榉、樨……十八岁考 进大学之前,他爬过的树比穿过的衣服还多无数倍。关键是从拿出梯子到爬上岩石 这段时间,朱成民不能被惊动,必须还在老地方呆着,一旦跳到另一处,何光辉就 没把握了。 得把朱成民稳住。 何光辉喊,冷死了,朱成民下来吧。 朱成民像被提醒了,猛地往下一蹲,再站起来时,变戏法似的,已经不是刚才 的朱成民,他身上多出一袭宽大的白色长袍。说长袍,其实也就是两片白布,从脖 子处套下来。风把前面那片布吹得皱巴巴贴在他身上,后面那一片却翅膀似的飞起 来。孤立地看还是有美感的,但胸前五个黑色大字很刺眼:房子是我的!转个身, 背上还有四个大字:我是公民! 现场愣了片刻,接着嗡嗡嘤嘤起来。傅倩说,何主任,给区里打电话汇报一下 吧,要不……何光辉手掌一竖,不让她往下讲。傅倩叹口气,眼珠子慌乱地转动。 她自己最清楚,事情到这个地步,她担一大半责任。何主任,她怯怯地叫道,如果 不向上汇报,万一……何光辉扭过头白她一眼。何光辉想,女人从什么政呢,有能 力也罢,弱智得跟白痴似的,居然也有胆闯进来。 一个穿制服的凑过来说,打110 吧?这么闹下去吃不消的,我们…… 何光辉摇头。地方政府是块状管理的,出了问题往上报,区里市里都有分管的 机构。但何光辉还不想这么做。事情一上报就公开化了,现在不过是苗头,掐掉就 万事大吉了。他不想闹大,更不能闹上媒体。刚才让外面的保安拦住媒体很及时, 简直算英明的决断。 何光辉仰头一直看着朱成民,何光辉大声说,朱成民,我给你现在这样的形象 三个形容。顿一下,见朱成民没有反对,继续说:第一像上帝;第二像自由女神像 ;第三像鬼。 朱成民很配合,先是双手往上举,头高昂,然后右手做高擎火炬状,胸部夸张 挺起,再双掌勾起来举在肩上,同时扮个鬼脸。何光辉喊,行啦,下来吧。朱成民 手招招,喊,你上得来我就下去。何光辉用眼角余光瞥去,见三个保安已经抬着一 架折叠式的铝合金大电工梯往这边跑了,便手一指喊,好,你说的啊,我上得去你 就下来! 朱成民说,来呀来呀……他突然也看到梯子,愣了一下。 何光辉迅速架好梯子,刚要往上登,手机响了,是老婆。老婆说,何光辉,你 快回来。何光辉没好气地问,什么事?老婆说,马上回来!何光辉一把掐掉手机, 登上梯子。朱成民嚷起来,用梯子不算!何光辉一边往上爬一边喊,我不管,你原 先没说梯子不行。妈的,你说只要我上得去你就得下来,说话不能当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