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蒋一登后来磕磕巴巴解释了把朱成民盯漏的经过。 他听从何光辉吩咐了,就是何光辉不吩咐他其实也知道该干什么。三天前他就 开始布置手下的人在朱成民家门外守着,三班倒,每班四个人。社区哪有这么多人 手?何光辉很支持,从街道上抽了几个年轻人去。去了也干不了什么事,人家不是 罪犯,行动很自由,只能静静盯着,只要门一开,只要朱成民一跨出家门,就笑吟 吟地迎上去,软说硬说,总之得把他说回房子里。一定非要往外走,就得厚起脸皮 紧跟其后,去其他地方都只管由着他,一旦去大会堂或者去各个代表所住的宾馆, 就得死活把他拽回。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但必须这么过。蒋一登自己也找朱成民 谈了两次,说的都是重复的老一套。朱成民安静听着,似乎还点头,恍惚间都以为 他驯服了,以为和谐了。 昨天朱成民很安静,一个人在家里摆棋谱。他没出来大家很高兴,主动把三顿 饭送进去,早餐一块面包、一个茶叶蛋、一包牛奶,午餐是肯德基套餐,晚餐在饭 店里炒了牛柳、西红柿鸡蛋和一碗海蛎豆腐汤,色香味齐全了。进朱家门时一个个 都比赛似的把笑挤到脸上,客客气气地说,吃吧吃吧。一跨出他家门,马脸往下一 挂,胆汁都绿上来了。这项任务有名称,叫机动队,但队员并不认为自己有“机动” 的权利,他们改了名,叫“杀猪队队员”。是姓朱的这个家伙,让他们沦为与灾民 无异的人,风餐露宿,有家不能归。肚子里都诅咒,但没有办法,非常时期就得那 么亲人似的哄着对方。 入夜后也很正常,屋里的灯早早灭掉,像是睡去了。他有暖被窝,门外的人却 流落在寒风中,在拐角的避风处放一张长条椅,缩紧身子干坐着,年轻人就是口袋 里藏有PSP 游戏机,也不敢拿出来。上面有令,不许走神,一旦被发现,就得丢饭 碗。现在就业多难啊,千军万马挤进一条缝,那碗就是再破,也没胆随意摔,不掖 紧攥紧了,到时候哭都找不到流泪的地方。 气温已经接近零度了,南方阴冷的零度比北方零下十度还冻人。蒋一登先是在 家里,躺上床却辗转反侧,反正睡不着,索性就出门了。 安浦街道共有六个社区,国光社区在最东面,以前地理位置并不好,1950年代 还算乡下。但山不转水转,建国后市委市政府不与民争地,在城市边沿小山包上建 起办公楼,谁知竟像个强磁场,把市中心一点一点吸过来,大型商场、办公楼水一 样往这边流,渐渐形成繁华商业圈,商业圈就在国光社区的右首边。越靠近商业区 百姓生活越好,这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国光虽是老社区,房子良莠不齐,多是自 建的砖混结构房子,架不住近水楼台,很多在商店打工的小弟小妹,甚至一些初起 步的小老板都在这里租房住,租金一日比一日高。居民腰包一鼓,心情就好。如果 不是出了朱成民,这里可以风调雨顺到终点,然后凤凰涅槃,重新洗牌,旧的国光 社区拆迁掉,新的国光新区拔地而起,各路有钱人云集而来,成为新的业主,继续 安居乐业共享繁荣。 蒋一登走到朱成民家门外那条小巷里时,已经午夜十二点零三分。手机响了, 是何光辉打来的。蒋一登说没事,主任你睡吧。何光辉哪里在睡?那时肚子开始疼 了,他是坐在马桶上拨的电话。既然没事,他继续拉。蒋一登没有说谎,一直到那 时真的都还是好好的,相安无事。既然没事他睡意就上来了。执班的几个小年轻懂 得敬老,都说你回去歇吧,有事我们通知你。蒋一登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没 想到预感后来竟成真。他是凌晨三点多被手机吵醒的,马上从床上跳起来,小年轻 在电话里喘着气说,找不到了,房子里是空的。 朱成民是半夜出的门,不是从正门出去,正门本来一直是关闭的,四个年轻人 眼不眨紧盯上面,它一直都没有开启过,真的没有。开启的是风,风过,门开了, 重重地“砰”了一声。年轻人狐疑地走近,望着晃动的门,突然有了不祥之感。在 门上叩几声,往里喊几声,都没人应,便按了门旁的电灯开关,里头空荡荡的,楼 上楼下都不见踪影。朱家一层楼只有一扇外出的门,窗户则有六处,但窗户上都安 了钢筋防盗网,防盗网都好好的,哪一处都不缺损,朱成民从哪里钻走的? 蒋一登赶到时,不等年轻人把经过说完,就拨了傅倩的电话。这件事街道副书 记傅倩是分管。傅倩马上也赶来。要不要马上向何光辉汇报?两人犹豫了一下,最 后傅倩说,我们先找找。就疯狗似的到处找,一直找到清晨,才发现朱成民悠哉端 立在大会堂外的榕树上,玉树临风。 把朱成民弄回国光是早上八点零五分,离开大会堂要早一些:七点三十一分。 很惊险,执勤的武警、会议的工作人员已经陆续到来。街道没有拘留权,朱成民也 没犯法,只能把他送回自己的家。何光辉一路跟着走,脸黑着,什么话都不说,其 实他想破口骂骂人的。节骨眼上,陈斌撂下担子,而手下,说句难听话,真是一群 废物。 朱成民的家是自建的,砖混结构。1981年以前这座城市还没怎么建设,五六层 以上高的楼房屈指可数,房地产的概念几乎就没人懂。国光这一带那时大家都正眼 不瞧,有点钱建个房,并不太难,就建了。朱成民家当年建的时候是两层,后来起 了变化,变成三层,又变成四层。房子很特别,不是直溜上去的,而是呈几何状, 每一层都比下面一层扩大一圈,大一圈就大出几平方米,远远看去,仿佛是积木堆 出来的大漏斗。其实经手房子的人都不是朱成民,最早申请建房时,朱成民还在外 当兵,是朱成民的老爹朱铁蛋搞的。朱铁蛋从来就没个正式职业,但也从来没闲过, 今天卖这个明天卖那个。以前有个比较奇怪的称呼叫“二盘商”,“文革”时期是 贬义的,后来改革开放了,成了褒义词。朱铁蛋懒得管这些,他忙得很,只管挣钱, 不管褒贬,有了钱,他就建房子。这一带没有人否认朱铁蛋是个人物,人物毕竟也 有局限,一开始以为两层楼就很牛了,足够一家人横躺竖住,后来才发现不行,不 够。不够不是因为家里人多,一点都不多,朱铁蛋只有一个儿子,儿子就是朱成民。 朱铁蛋也只有一个老婆,这个老婆在朱成民不到十岁的时候就病死了。剩下两个人 住两层楼,在那时的“国光人”看来,就跟住宽敞舒坦的紫禁城没有区别了。问题 是朱铁蛋很快就发现不该仅自己住,自己住不能生钱,只有租出去钱才能如长江之 水滚滚不息,所以就往上又建、再建,每层一百平方米左右,隔出一间间不大的屋 子,欢迎租赁。 朱铁蛋兴旺发达的出租业,迅速成为别人学习的榜样,成为国光社区自建房的 源头鼻祖。但凡事一旦大红大紫,往往祸也就悄然潜行了。市中心一年年接近安浦 街道,祸就一年年向他们靠拢。终于有一天,这里到处歪七扭八搭建的房子成了区 里的眼中钉,而房地产商早就流着口水等着伸出大手。毛地挂牌,总面积近四十亩 的国光社区被人拍走了。接下去拆迁办进驻,开始宣传期,接着是第一协商期和第 二协商期,然后进入仲裁期。没有乱来,都按市里出台的拆迁补偿实施细则进行, 但是细则是死的,人是活的,比如朱铁蛋,朱铁蛋首先舍不得自己一手捣鼓起来的 房子被拆,一砖一瓦都留有他的体温哩,跟自己生下的儿子没太大区别,哪能说拆 就拆?再一算,安置的新房子不在安浦街道,不在安浦街道他就是拿再多再好的房 子也租不到原先的好价钱,就骂骂咧咧火气很大。结果呢,结果什么都没拿到,却 头一歪,脑溢血死了。剩下朱成民,朱成民把房子和老子的账合在一起,去年闹了 一年,今年还没开春,又接着往下闹。 市里拆迁细则有规定,1984年以前违章建的,都认下了,旧房换新房,面积百 分之百全赔;1990年以后违章建的只赔百分之六十;2000年以后的则一般不赔。这 事每个人看法不一样,很多国光居民高兴坏了,原先搭建的房子没产权,妾身未明, 转眼间却土地证房产证全有了,简直像一次成功洗钱。而且,安置房是单元套房, 与原先自己乱搭盖的天壤之别,离国光也不远,就在与安浦街道相邻的东风街道, 不过两三百米的距离,虽不贴着商业圈,但贴着全市最好的实验小学,自有另一种 千金难求的好处。过半的人在第一时间乐呵呵搬了家什找房子过渡去了,余下的人 大多磨磨蹭蹭一阵也搬了,仅剩下八九户还留在国光,他们是在打量朱成民,看能 不能沾他光也多捞点什么,或者是因为年纪大了恋旧,一时还不舍得走。朱成民跟 他们一样吗?不一样。公民朱成民家的第三层和第四层楼都是在1984年以前加盖的, 虽也没有产权,按理仍可以全赔,有多少面积给多少新房子。但十一天的宣传期朱 铁蛋不理会,六十天的协商期朱铁蛋又咬牙顶了四十九天,第五十天半夜,他在自 己家那间宝贝房子里出事了,倒在卫生间,第二天清晨才被邻居送进医院,太迟了, 没法救。朱铁蛋尸骨未寒,朱成民不打算违背父亲的心意。之后,协商期过了,一 进入仲裁期房子按规定就不能全赔,朱成民就更不愿违背。命都搭上了,再不争下 去,不是白死了吗? 朱铁蛋突然去世,特殊情况,拆迁办其实曾与相关部门商量出一个特事特办的 方法:给朱家延缓一个月协商期。也就是说,只要这期间朱家同意搬迁,他们家自 行搭建的第三、四层房子仍可以按百分百全赔。但那一个月朱成民仍然一动不动, 他不搬。问为什么,他不说理由,就是不搬。 何光辉拖过一张椅子坐下。以前都是傅倩自己或者派人来跟朱成民谈话,结果 呢,谈来谈去,谈了这么久,人家还是一扭身跑到大会堂外面去了。两会要开五六 天,至少这段时间里,得让朱成民老实下来。别人不能指望,他得自己出马。 这时手机响了,接听,老婆在里头厉声说,何光辉你给我马上回来! 何光辉说,我忙着哩。 老婆说,你不回我就跳楼。 何光辉说,怎么了?哪根神经又抽了? 老婆说,不要怪我没警告你。现在重新警告一次:我一只脚已经跨到栏杆上了, 何光辉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