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何光辉的这个老婆叫周微陌,并不是他的初婚,以前有一个离了,女儿也判给 对方。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这一个。这一个是老姑娘,当时三十六岁了,是一家 出版社的出纳,姿色平平,但浓妆艳抹后倒还是渗出一些风情。结婚三年,何光辉 到现在都没太明白她当时为什么会嫁他。他那时呆坐机关,提拔渺茫,出身贫寒, 家境黯淡,有过婚史,育有一女,每一项都是减分,简直一无是处。结果见了面, 接触几次,对方就想嫁了。还不是白嫁,是家中的独女,父母小有资产,除了送一 部高尔夫1.6T小车外,还把投在一家小钢铁厂的股份当成了嫁妆。走狗屎运了,很 像一场梦。如果是旁观者,何光辉对她会有一个比较客观的评价:瞎了眼。但作为 当事者,捡了个大便宜,窃喜之后又不免心有惴惴,便宜背后难说没有阴谋当夹心。 不过紧着毛孔提防了一阵,发现居然没有。这女人是没心没肺的一个活宝,什么都 不上心,乐呵呵地瞎阳光,不聪明,但也不傻。她父母一直担心这个阴险的世界会 害了她,所以从小对她周围的男人都严防死守,守到何光辉出现,一下子放心了, 用了很多光明的词形容他:实在,正派,端正,干净。而这几个词,恰好是他们家 女儿最喜欢的。 其实天下人都喜欢那几个好词,何光辉扪心自问,问得自己都连翻了好几个白 眼,那是说我吗?私底下他更相信这个老剩女是被父母过度保护烦了,眼看花期凋 尽,恐慌加寂寞,反正也碰不到更好的,而何光辉婚几年前早利索离掉了,女儿又 不是累赘,年龄还大致相当,虽是次品,也次出档次,所以便将就了。这事没法多 推敲,天下的事是与非、真与假从来都搅和在一起,好歹先笑纳了。 结婚第二个月,周微陌突然就把工作给辞了。我本来就只是聘用的嘛!她说。 但这不是理由。出版社改企后,全员聘用,并不是唯有她低人一等。问题出在她总 是魂不守舍上,她的魂都拿去对付吃喝玩乐了,一坐到办公室里整个人就溃散掉, 今天算错一笔钱,明天又错一笔,凡错必赔,赔来赔去,工资就没剩多少了,还平 添许多委屈烦恼,领导也不待见。反正嫁了,终身有托,不如歇在家里。在家她也 高枕无忧,无需染指何光辉的半分人民币。这几年到处房地产大兴,钢价上涨,钢 厂的分红就少不了,分红的钱胜过工资无数,比何光辉的收入还多几倍。她说,跟 你相比,我都可以算钢铁大王了。是的是的,这话基本没错。何光辉吱吱吸几口气, 字斟句酌地表明自己担心的并不是经济,他是觉得毕竟她还年轻,这么早脱离社会, 三十多岁就过起八十多岁的静态生活,无所事事,暮气熏人,结果引得周微陌放声 大笑,后来才知道真是笑得有理。何光辉那么看周微陌,证明直到那时,他对她都 缺乏最初级的了解。 她的生活完全是静态的反义词,她非常忙。早上她得睡觉,睡觉对女人的重要 性她已经像放录音似的在何光辉耳边说过上千次,然后睡到中午起来,潦草吃过就 开车去健身房。健身房晚上是高峰,她买的是非高峰卡,价格打了对折,很合算, 但必须限定在中午十二点至十五点间入场,入了场可以随便呆多久。一个小时瑜珈 是必修课,然后踏板操、拉丁舞、普拉提、健身球、肚皮舞、爵士舞、动感单车等 项目花样繁多,每天转换着练,练累了到休息区聊天上网,再游泳、干蒸、淋浴。 健身房也是个小社会,整天泡在里头的多是女人,周微陌说,她们都是她的“房友”。 人家一个个老公都是大款吔,她说。看上去她很乐意跟这些大款家的女人往来,论 腰包她肯定没她们厚实,但自觉感情一定比她们丰富。谢谢啦,何光辉想,这可以 算是对他的表扬。如果来例假不方便,或者累了不愿再动,周微陌会约上张三李四 王五一起开车去百货公司,今天这家明天那家,周而复始地逛一逛,逛到天黑了, 再去哪家车载收音机里推荐的酒楼用餐,然后这些女人花团锦簇的一天才依依不舍 地暂落帷幕。周微陌不爱下厨房,也不逼何光辉为她下厨房,这事倒两便。以前何 光辉在机关,她回来时他一般早就在家了,现在到安浦街道当主任,她就是逛得再 迟,也都比何光辉先进家门。他得应酬啊,主动或被动的都有,忙死了。他很愿意 拿应酬当招牌,仿佛日子真的已经好到夜夜笙歌的档次,其实根本不是。他一来安 浦街道陈斌就甩手开溜了,溜进党校成一统,春夏秋冬都推给他。一个街道而已, 他一开始是轻敌了,谁知那么多麻烦鱼贯而来。居民间鸡零狗碎的纠纷就不说了, 碰上创建卫生城市,深夜十一二点还常常孤魂野鬼似的独自在哪条路上巡查,口干 舌燥得恨不得把自己的尿往下喝,或者没那么惨,只是陷在某场乌烟瘴气的会议上 为某个狗屁大的烂事讨论来讨论去,争得面红耳赤。街道就是生产队啦,一地鸡毛, 琐碎得都不好意思拿回家吹,要吹就只好吹说有应酬,天下人都急着找他解决生死 存亡大事似的。别人天天迟归会得罪老婆,耳朵都会被叨出茧子,何光辉却胜似闲 庭信步,推开家门都是凯旋的气势,这一点,又是周微陌的好。当然也有辛苦之处, 在这个受益于我国钢铁事业大发展的老婆面前,何光辉只能把自己打肿,让自尊心 躲在肿大的面子下,苟且偷生。或者某一天,他也会变幻策略,突然改守为攻,正 面出击,对她的游手好闲发出讽刺。但没用,她一点都不生气,手一摊说,我至少 无害呀,对社会无害。你说我花自己的钱过自己的日子有什么错? 她会自杀吗?根本不可能。吃喝玩乐跌宕起伏,一辈子都不够她挥霍,恨不得 跟《康熙王朝》电视剧里唱的那样再活五百年,这种人谁要是相信她会自绝尘世, 那是脑子有病。但听她电话里那种口气,何光辉心里还是小忐忑了一下。以前她确 实没说过这么狠的话,而他,不管怎么样还是在乎她的,在乎这个“钢铁大王”。 推开家门,周微陌正坐在客厅沙发上,脸色让何光辉一时无法适应。何光辉瞥 一眼墙上的钟,十点二十分。结婚以来他从未在这个时间段里见过醒着的老婆和坐 在客厅里的老婆,对于没有领教过的人与事,总不免有种虚幻的感觉,不真实,很 陌生。 怎么了?他怯怯地问。 周微陌霍地站起,似乎有冲过来的架势,却没有动,立在原地,眯着眼看他。 她的眼本来就不大,一张脸肉肉的很饱满,肉把眼睛的位置挤去大半,再一眯,就 无法看清里头的风生水起。怎么了?何光辉走过去,他得尽快掌握情况,知己知彼, 将形势朝有利的方向引导,这个能力是他擅长的。那一刻,坦白说他心沉了一下, 以为有什么粉色事件被不慎泄露了。其实哪有那么多粉的东西呀,不就是陪上面来 的某某某某某某去过桑拿之类的吗?那是工作,还有底线,不敢脏,没有乱。但世 事难料,万一有人暗算,弄一个“伪艳照门”陷害他呢?这么一想,他心跳就猛起 来。怎么了?他再问一句。 你!老婆终于开口了,话湿漉漉的,嘴一张眼泪就跟下来了。 何光辉马上松口气。每次老婆一流泪,大事就变小事、小事就成没事,这是规 律,他清楚。人就怕憋,一找到出气口,拉紧的弓就松弛了。怎么了怎么了?他信 心上来,声音倒是越发往下软,宝哥哥似的体贴。警报不解除,男人所有的体贴都 可能自取其辱,像很多电视剧里所演的那样,这边伸过手试图安抚,那边火药桶却 反而被蓦地点燃,手起掌落,啪啪作响,脸颊已经绯红一片。 何光辉手搭上老婆肩头,把老婆揽在怀里亲了一口。平安无事。何光辉开始在 语气里加进一点不满,他说,什么事呀,这么惊惊乍乍的,做噩梦了? 老婆一把推开他,很幽深地看过来。好像有点犹豫,最后才说,我看到你拉在 马桶里的屎了。拉成那样,绿绿的,那么稀! 何光辉一愣,才想起早上走得匆忙,居然忘了冲马桶。哦,他说,不好意思不 好意思!这个道歉很诚恳,而且有继续往下诚恳的冲动。早上他确实把马桶污染得 不成样子了,自己回头想像,都不免恶心,何况这个老婆是被娇生惯养大的,有几 分洁癖。但老婆甩了甩手,还把头无助地蹭到他肩膀上。何光辉,你要去一趟医院 找医生呀!她说。 算了,不必啦。 你拉出来的那么稀,绿得像苦瓜羹,还有黏液,臭得要死。 何光辉想起昨晚街道的几个干部在外面吃饭,就点了苦瓜羹,以后这碗菜他可 吃不下了。情绪一下子被苦瓜羹弄得更不好,他说,拉屎还能不臭?好啦,再睡睡 去,免得一会儿又呵欠连天,伤了皮肤。到此,他以为事情已经可以告个段落了, 转身要往外走。他还得去找朱成民。别人摆不平,只好他去摆,但胳膊却被老婆拉 住了。老婆说,何光辉我好怕啊,你别让我当寡妇。 何光辉一激灵,眉头皱起,重重地问,什么意思? 老婆用手指尖压住嘴,后悔说漏嘴的样子。她说,我才第一次看到你拉出来的 屎,以前没看见,以为没关系…… 何光辉打断她:现在看了也没关系! 老婆说,我刚才上网查了一下,网上说有关系吔。你这么经常拉肚子,有可能 是肠癌。肠癌分直肠癌和结肠癌,三十岁至五十岁是高发人群,你现在四十七岁, 正好在这个年龄段。而三十岁至五十岁的男人,又是高发人群中的高发人群。你听 明白了吗?你是高发中的高发,太可怕了,双高发!你得上医院查查。我好不容易 才嫁掉,你不要害我。我不睡了,我陪你去。 何光辉怔怔地站在那里,脑中空白了几秒钟,心虚浮起来,但很快又往下落到 实处。周微陌的话确实也把他吓了一跳,迫使他在短短几秒钟时间内进行了一次快 速闪回,是回忆让他踏实下来。他从四十五岁起就动不动拉肚子了,现在四十七岁, 合计拉两年。癌那东西全世界都知道是凶恶歹毒不讲情面的,真要发作了,哪容得 他近千天时间这么活蹦乱跳?他说,唉,你就别诅咒我了。我没事,哪有空上什么 医院! 老婆说,你凭什么学着市长省长部长说忙?就算是官,撑死了也就是毛毛虫, 人家打个喷嚏,唾沫星都可以淹死你。走吧,医院开在那里就是要帮人查问题的, 都不去查,医院怎么办?它会闲死的。 手机“嘀嘀嘀”响两声。拿起一看,是蒋一登的短信。蒋一登说,头,他又有 动静。 何光辉把手机盒重重合上。他宁事息人地摊摊手,说,好啦,老婆,等这几天 对付过去了,我就上医院。 老婆说,这几天怎么啦?拖一天坏一天。 何光辉说,你没看市里开两会吗?国光社区那边有人要告状,得盯着他。 让别人去盯嘛,又不是盯花姑娘,干嘛你要抢着去? 别人盯不住了,他当过兵,不是一般的兵。 什么兵? 妈的,侦察兵! 老婆猛地把眼睛睁大,几乎现出兴奋的样子。哇,侦察兵!他都会什么啊? 何光辉没理她。他匆匆下了楼,他得去朱成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