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现在想来,朱铁蛋真是不该死。朱铁蛋没死之前,朱成民并不在这座城市里居 住,他退伍后,直接被深圳一个大老板聘去当保安,月薪可观,直至前年国光这片 房子被挂牌拍走,朱铁蛋跟拆迁办争来争去,争得脑溢血死了,朱成民才辞职回来。 很微妙,前年何光辉开始拉稀,前年朱铁蛋死了,前年朱成民从深圳回来,冥冥之 中好像有什么关联似的,都从前年开始。 国光社区已经根本不像社区了,居民搬走后,门窗拆得东倒西歪。门窗是房子 的五官,门窗一残缺,房子的精神气马上就衰掉了,风中瑟瑟的样子。偶尔还有一 两只鞋子歪斜地横陈在那里,上面蒙着泥沙。很奇怪,丢弃路边的旧鞋子,猛一见 何光辉每次都要打个激灵。穿在脚上的是鞋,丢在路上的是尸,就是这种感觉。究 竟恐惧的根源来自哪里他也弄不清,当然他也没去想过。 见何光辉走过,有人在窗子内一闪,就缩进去了。何光辉心里嗤了几声。他现 在已经不打算再跟残存的那几户人家打交道了,根本不必费口舌,哪天只要朱成民 一走,他们肯定呼啦啦都跟着搬了,连不肯动弹的几个老人也不成障碍,街道干部 可以帮忙先替他们找好过渡房,然后动手帮他们搬。老人不好对付,但老人又是最 好对付的,软话又不要钱,多说几句就拿下了。 关键是朱成民。 对于朱成民,何光辉的认识有一个过程。他来安浦街道当主任前后加起来不到 四个月,前一个月都是从陈斌嘴里听到朱成民长朱成民短,骂骂咧咧没有一句好话。 何光辉觉得好玩,有娱乐性,呵呵直乐,有一种隔岸观火的开心。陈斌刚去党校时, 朱成民也没什么事,他不是天天闹事的,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闹,神仙体力也吃不消。 这就是朱成民难对付之处,平时他挺安静的,一个人在屋里,关起门,似乎已经与 周围的安定稳定融为一体了,可眨眼间,他却可能出现在区委区政府或者市委市政 府大门外。上访告状一般超过五个人才算“聚众”,但他从来都只是一个人,关键 是他不“闹事”,什么声响都没有,静静站着,披两片布,前面写着“房子是我的”, 后面写着“我是公民”。区里市里都是小意思,突然间来劲了,还往省里、北京跑, 他一去,这边就得猴急赶去,花钱买票将他送回,一路还得当爷爷哄着,好言好语 好饭好菜地伺候。陈斌说的自己快被抑郁了,主要就是指这一项。陈斌去党校学习 这两个多月,朱成民还没往省里或首都跑过,这不是他以往的节奏,老节奏突然破 坏了,别人一下子还有点不习惯。街道干部眼睛睃来巡去,最后落到何光辉头上, 就把功劳一古脑都送过去,说主任一身正气惊天地泣鬼神,终于把一个那么难缠的 红头小鬼都镇住了。结果人家不是被镇住,是养精蓄锐,等着两会召开时爆发。 会议代表是两天前报到的,蒋一登则在五天前就找过何光辉了,其他事没说, 说的都是朱成民。主任你刚来不久,你不知道……他皱起眉,吞吞吐吐的样子。何 光辉瞥一眼他的头顶,上面光秃秃的,仅残余几根细软的白发。这个老实人不好色 不好财,唯一离不开的是酒,但运气不好,当了十几年社区主任,每天被鸡零狗碎 所烦,国光拆迁完毕,他本来就可以退下去靠着那么点企业保险,天天悠哉喝他的 小酒去了,结果退路却被朱成民死死挡住。身高不足一米七,体重也就百来斤的朱 成民,手上不握枪不带刀,却梗得蒋一登始终无法顺利坠入宁静晚年。老实说一直 到那时何光辉都还低估了朱成民,不就一个那么干瘪枯瘦的小活人吗?拦住他,好 说歹说不让他出门,他还能怎么着?结果呢,没拦住,神出鬼没,根本没法拦。前 天代表刚报到,他就出现在宾馆了,手上举一块硬纸板,上面还是写着那两句话: 我是公民。房子是我的。昨天开预备会时他又去,一样的举动。上面就火了,一层 层问责下来,问到安浦街道,何光辉终于也毛了。妈的,真是狗屎!他骂起来。调 进区机关之前,何光辉当过十几年中学语文老师,一茬茬的学生中什么样的货色都 领教过,身经百战,战无不胜,没想到年近半百时,却强遭一个新型刺头。 昨天把朱成民从会场拖回时,何光辉对傅倩说了一句狠话:该用什么计你省着 也浪费,都用了吧,只要保证这几天他不出门。返过身他瞪着蒋一登说,反正你也 活够本了,学一学黄继光还不行吗?以前打死何光辉都不会这么说话,但到街道才 几个月,嘴就学毛糙了。街道跟机关不一样,话粗来粗去,就是说过了火,烧一下, 转眼也就熄了。 当时傅倩节奏很快地用力点头。她三十七岁,未婚,不图吃不图穿只图进步, 这个女人与周微陌那个女人是两极。何光辉一下子又有点不忍,别过脸,心想如果 她是他妹妹,他得劝她至少后退半步,别这么狠地跟着男人玩这么枯燥的游戏,而 如果她是他老婆……算啦,他不可能要这样的老婆。女人都应该竭力自宠与被宠, 她们如果个个都活得像周微陌那般没心没肺、不拚不争、无忧无虑,这个世界是不 是才算正常,男人才算正常? 其实昨晚何光辉就曾想过自己坐镇朱家,但他肚子不行了,开始绞动,咕咕地 叫。没吃什么呀,也就街道几个干部凑到一起的工作餐,不过是苦瓜羹的档次,还 能多少高蛋白?结果肚子还是跟他过不去,拉了一夜。 一夜没睡安稳,现在头很沉,太阳穴那里像安了马达,“啪啪”跳。从身体的 需要上说,这会儿他应该四仰八叉在床上,凡事丢开,一古脑沉进梦乡。但他睡得 着吗?傅倩头点得再狠又有什么用?他得自己找朱成民,面对面,火力猛攻。这几 天不能让朱成民再惹事,一定要惹也得麻烦他再憋一憋,最好憋十几天,十几天后 党校结业,陈斌一回来,何光辉就可以甩甩手,悠哉去。 朱成民正趴在茶几上,前面摆着围棋盘,左手白子,右手黑子,自己跟自己下。 何光辉推门进来时,朱成民头都没有抬。何光辉也没吭声,自己拖过一张椅子坐下。 围棋他不懂,但不陌生。大学时几个室友都迷得很深,整天他耳朵旁都是黑白子落 在木制棋盘上的“啪啪”声,他却一直没兴趣。输了赢了都了无痕迹,有什么必要 在上面呕心沥血?现在必要性却凸显出来了。他看了一会儿,似乎看懂了,无非是 那样围来围去,像一男一女的调情或者追逐。 他站起,走到门外。门外机动队员都还在,蒋一登也在。何光辉问,谁懂围棋? 队员互相看看,没有人答。何光辉掏出手机,拨了傅倩的电话。会议期间各区县分 管副书记都得带人在会场外候着,这是传统,反正一有突发事件,各自都利索处理, 谁的孩子谁领回。所以这几日要找傅倩都不必去别处,直奔大会堂就行了,她比代 表都更早去更迟走。那边怎么样?何光辉问。信号不太好,沙沙沙的杂音断断续续。 没事,这边没事。主任,你要我做什么? 何光辉气不顺,声调很不好,他说,你想办法找一个懂围棋的人来,我在国光 这里,我在朱成民家。快点! 傅倩支吾了一下,似乎有点意外,但她没有往下问。她说,好好好,我马上找。 何光辉摁掉按钮,看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四十分,上午那边的会议应该差不多 了,而朱成民还在家里,至少这个上午是安全的了。刚想放松一下,把身子往上拔 了拔,猛地肚子又是一扭,再一抽,不尖利,尖利是疼点集中的表现,而他的痛却 是弥散性的,从肚脐眼那里出发,徐徐向四周扩散开。看来早上那包药并不完全管 用,不管用也还得往下吃。回头往后看看,透过窗户看到朱成民仍趴在棋盘上一动 不动,但何光辉还是不敢走。主要是忘了带药出来,有药他连离开一下的想法都不 会有。 他又掏出手机,这会儿电话是打给老婆的。中午反正周微陌要出门,要去健身 房,她可以早一点动身,带上蒙脱石散,还有黄连素,车子多绕点路,把药送到这 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