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半个多小时后周微陌开车来时,傅倩恰好也出现了。何光辉问,你来干嘛?他 问的是傅倩。傅倩说,散会了,那边暂时不需要我。你要一个下围棋的,我打电话 到街道里找了一圈,都说不会。只好我来了。 你会?何光辉很意外,他不太相信。 傅倩说,我……小学二年级开始学棋,是校围棋队的。我是……业余三段。 何光辉怔了片刻,回过神,手臂猛一挥,很兴奋。他不懂棋,但关于几段几段 室友当年一直争来议去,听多了,也就知道个大概。那个自诩打遍全系无敌手的室 友,所做的最大美梦就是能入初段哩,而傅倩,竟是三段,居然有这样的怪事。走! 你不必再去大会堂那边了,他说,我另派别人去。你下棋,这几天你就下棋,跟朱 成民下。走! 哎,周微陌在旁边叫起来,何光辉你是不是已经吃过仙丹了? 何光辉停下,反身看她,才记起周微陌来了。在场的都不知道那是他老婆,以 前从没亮相过,没别的原因,老婆很忙,她哪有时间到何光辉的工作场所亮相。何 光辉走过去,接过药,拍拍她肩。刚才冷落她了,又不是故意的,她应该不会介意。 这是我老婆。他说。蒋一登在一旁点点头说,我猜就是,这么漂亮。 周微陌高兴起来,走过去,站到蒋一登跟前。你也是安浦街道的干部? 蒋一登说,我不是,她是。他把手往前指了指,指向傅倩。 周微陌并不看傅倩,她的好感还停留在蒋一登这里。你不是街道干部在这里干 嘛? 蒋一登为难地瞥一眼何光辉,说,我是国光社区的。 旁边的小年轻补充一句:他是主任。 何光辉眉头皱起。按他的理解,周微陌递过药,就该马上转身上车,直奔她醉 心的健身事业去。她多嘴了,闲得出毛病,蒋一登关她什么事。哎哎哎,他说,我 们有公务哩。 周微陌并不理他,仍看着蒋一登,嘴撮起,“噢”了一声。她说,我知道了, 你们国光社区有侦察兵,你们就是在这守着他?像一个宝藏被她发现了,她兴奋地 脚尖踮了踮,跳舞似的。能让我看看他长什么样子吗? 何光辉头一下子大了几圈,他说,别捣乱,我都烦死了,你别再来添乱!说这 话时,何光辉声音不大,但声色俱厉。无论时间还是地点这时都不适合开玩笑,何 光辉怕脸面扫地,他、傅倩、蒋一登以及那些机动队员,跟轻松从钢铁厂拿股份的 周小姐根本就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家门一关,他可以放软身子与之过招,而现在, 他是街道主任,肩上挑着陈斌撂下的所有担子。 快走!他趋前一步,简直恶语相向了。 就看一眼嘛。周微陌不敏感,身子摆动着,类似撒娇。 何光辉决心不迁就,这事不能这么玩。他和她现在像对峙的两军,而且是公开 摆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朱成民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看一眼本来不是问题,可 是允许她进去看,就意味着他的溃败与无能。在家里面对这个比自己小九岁并且腰 包又鼓很多的女人,他每天都在溃都在败,但那是后台的凌乱,乱得有几分特殊的 滋味与景观,幕布一关闭,反正自己消受。哪一个戏班子都不可能把前后台混为一 谈啊。 何光辉咳一声,咳是给自己壮胆。他说,走走走,快走。顿一下,他声音大起 来,简直是吼:我们在工作!话音刚落,他发现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都往一个方向望 去,那个方向是朱成民家,家门口笔直地站着朱成民,昂首挺胸,像谁给他下达了 立正的命令。 蒋一登息事宁人,小声附在周微陌耳边说,就是他,你看到了。 周微陌撅起嘴微微“噢”了一声,显然她有点失望。然后她走了,发动汽车后, 她还摇下驾驶座的玻璃,探出头,把朱成民再看一眼,却不看何光辉。 何光辉知道终于把她给得罪了,回家肯定有麻烦,但现在他顾不了那么多。棋 手来了,傅倩说自己是业余三段,她居然是三段!那就开始对阵吧。他拍拍朱成民 的肩,说,来,下一局,跟我们傅书记下一下,看谁厉害。说着何光辉就径自进了 屋,走到茶几前,把还残留在棋盘上的黑白子拨开,放回各自的小木盒里。忙完, 回头一看,朱成民还站在门口,只是转过身体,原先看门外,这会儿看屋内。而傅 倩也没动,仍站在门外。 刚才周微陌在这里时,傅倩什么话都没说,站在那里看着,脸上依旧是那副不 知所措的羞涩样。何光辉说,傅书记,来呀!傅倩如梦初醒,向屋里小跑进来,从 朱成民身边挤过时,小心缩起身子,怕碰着对方似的。蒋一登跟在后面,把朱成民 往茶几前推,推到椅子旁,又把他按下去。 要猜先吗?傅倩不是问朱成民,而是仰着头问何光辉。 何光辉摆了摆下巴,有点不满。又不是请示工作,他说,问我干嘛?喂,朱成 民,我们美女问你怎么下哩。 朱成民抿着嘴,缓缓地摇了摇头。不下。他说。 何光辉说,我们傅书记亲自来跟你下棋,别不给面子,快点,下吧。 朱成民说,不下。 傅倩身子往前探了探,还是恭谦的样子,小声问:要不你执黑先行,不贴目? 朱成民说,不下。 为什么?何光辉叫了起来。他知道有棋瘾的人能逢对手,比嫖客遇妓女还饥渴。 以前室友整天流着口水到处找人过招,只要一有懂棋的人出现,就是再陌生,也会 马上像千年老友蓦然重逢般黏乎亲热。朱成民没棋瘾吗?拿左手跟右手自慰,都瘾 到这种地步,已经是小品的夸张境界。何光辉原以为自己设计了一个多么顺理成章 的情节,都准备进入得意阶段了,可是人家却断然罢下。因为傅倩是个女人?好男 不跟女斗?何光辉说,可别小看我们傅书记,人家是围棋队出身的,业余三段哩。 下吧下吧,我也开开眼界。 朱成民还是冷着脸,嘴唇似乎都没开启,两个字又硬硬地蹦出来:不下。 场面木住了,何光辉求助地看看左右,左右表情比场面更木。何光辉无声地叹 口气。这些人要是能够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哪还需要他亲自在这里冲锋陷阵?既 然撼不动朱成民,那傅倩就没必要留在这。他说你走吧,先去吃顿饭,下午还是去 老地方,去太平湖边晒太阳去。想一想,又说,要不中午你还是抽空回去歇一歇? 把这句话说出来是因为他眼光在傅倩那对厚眼袋上瞥过。同是女人,周微陌饱食终 日,长睡深眠,这时候正在健身房里安度年华,而这个傅倩,简衣淡食,被人呼来 唤去,连个囫囵觉都睡不踏实。做电视的人抱怨行业艰辛时有一句流行语:女人当 男人使,男人当畜生使。而政界哩,这个圈子本来就是雄性的。之前,该干嘛干嘛, 两兔旁地走,何光辉从来就没把傅倩当雌的来看,但她毕竟是雌的,这个雌的还有 点特别,居然会下围棋,还是三段。这一点,真是意外。 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傅倩走了,蒋一登和机动队员吃过盒饭继续守在门外。 至于何光辉,他犹豫了一下,决定先留下,他得跟朱成民谈一谈。谈什么不知道, 反正得谈。谈话也是一种战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