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整个下午何光辉都呆在朱成民家。他不是让蒋一登学黄继光吗?现在他自己就 有拿命堵枪眼的感觉。不从房子谈起,先谈爬树。何光辉小时候最爱爬家门外那几 棵板栗树,背着书包,甚至捧着饭碗,噌噌几下也就上去了。虽然春天开花,花毛 绒绒的像一条条虫子,秋天结果,果苞外耸着一根根利刺,如果栗瘿蜂发作,满树 爬来爬去,一只只跟苍蝇似的恶心人,但没办法,喜欢这种树是因为它可以一年年 长出好吃的板栗,随便怎么闷煮烤,那个香啊。喂,老朱,何光辉问,你喜欢吃什 么? 朱成民端正坐着,双目平视,双掌按在双膝上,何光辉讲树的过程中他一直这 么坐着,一动不动,连眼皮好像都没眨过。喂,老朱!何光辉推推他,老朱你这样 不对的,你是在部队受过教育的人,应该成为群众的模范榜样,结果你却成了反面 榜样。强拆强迁的事别处确实发生过,但我们这里没有呀。你摸着良心说说看,我 们对你霸道过吗?专横过吗?不讲理过吗?啊!我们一直很文明,一直耐心做工作。 你自己算一算,拆迁宣传期与协商期加起来有那么长时间,是你爸自己货币补偿不 要,双评估房屋产权调换不干,要他提条件他也不提,就是不搬。你说说看,中国 有十几亿人,要是每个人都这样闹别扭,政府怎么办?一千年都别想干成任何一件 事情——不干事这个社会还能有希望?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朱成民眼皮抬了抬,瞄了何光辉一眼。他说,我爸死了。 何光辉暗喜一下。陈斌以前说过,朱成民是半哑巴,两片唇被鬼粘住了,耳朵 也堵着两道墙,不是墙,是防弹装甲,说吐血了都没用,他反正刀枪不入。何光辉 不认识朱铁蛋,他到安浦街道时朱铁蛋已经死了。死了的人现在被何光辉拿来再说 一说,朱成民却听到了。看看,看看别人的觉悟,啊!何光辉稍稍加快了语速,手 势也用上了劲。旧城改造,可以提升城市形象。国光社区这么多居民哪个像你爸? 人家一看赔偿合理、安置合算,一点都没被亏待,连闭路电视和电话迁户费都给了, 很好啊,高兴得很,马上封房搬出去过渡。搬了,大部分都搬了。只搬了十五天就 可以拿抽选房序号的签,而那边安置房你也看到,已经开始打桩了,过两年建成完 工,大家高高兴兴搬进去住,多好,利国利民!你呢?你有必要这样吗?还是退伍 军人,部队白教育你了! 如果前面有镜子,何光辉很想打量一下自己。似乎又回到中学课堂上了,他以 前可是一个口若悬河、煽情有方的好老师,匍匐在前的学生一大片。人生真是什么 样的才能都不会被浪费,天生我材必有用。 茶几的棋盘旁放有两个泡沫盒饭,一盒空的,一盒纹丝不动。是刚才机动队员 买了送进来的,朱成民不客气,埋头就吃,何光辉却吃不下,腹部那里不踏实,胃 像只膨胀起来的气球,直顶到肋骨上,半点食欲都没有。 口很干,又苦又涩,他在屋里扫一圈。屋子很干净,一切有序而整洁,一层是 客厅厨房,二层是卧室,三、四层原先出租,现在租户都走光了,空在那里。何光 辉没上过楼,不必看了,一户人家最易生乱的就是厨房,厨房是个窗子,而朱成民 把厨房里所有的碟盘锅碗瓢勺都弄得整齐有序,完全是一副长住久居的架势,楼上 还能差到哪里去?这根本不像是一个缺女人的家,周微陌那样的女人,有一百个就 会带来一百倍的混乱,她恨不得把商店里所有东西都天天往家里搬,搬回来却马上 无能为力地泄了气,一进家门,那些东西就像放出栏的牲口,东一处西一处,马上 乱了方阵。任何事情都得讲能力的,简要地说,周微陌没有家务能力,而朱成民有。 饮水机就在墙角处,离茶几四五步远,水还剩大半桶。何光辉过去,从饮水机 下方掏出两只纸杯,给自己倒一杯,给朱成民倒一杯。他冒出一个想法,他要做个 小测试。来,喝水。他说着,拿水杯的手已经伸到朱成民跟前。朱成民迟疑一下, 接过,但没喝,直接就搁到茶几上了。他不喝何光辉也是高兴的。其实做好了他不 接的准备,不接说明拒绝何光辉,接了不喝也是拒绝,但硬度降低了,级别不一样, 转机隐约可见。 何光辉在椅子上坐下,他不能老站着,昨晚拉了一夜,是铁人也拉成泥了。想 起周微陌送来的药还没吃,就取出,先把黄连素吞下,又撕开蒙脱散石的包装袋, 头一仰倒进嘴。一黄一白,真金白银。妈的,已经活成需要这么不间断地给肚子行 贿的地步,可是因为面前这个破人,他却得撑在这个行将作古的老社区,这过的是 什么日子!他用了点劲,动作幅度偏大了点,药袋子晃动几下,药的粉末就扑散到 嘴边,嘴边马上有了色彩,白色也是色。他用眼角余光看朱成民。脸这地方,该黑 该白它自己已经摆弄好了,还很霸道,一有异物异色入侵,马上就眉目大变,呈现 滑稽感,别人一见,往往“扑哧”一笑。人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兴灾乐祸心理。 朱成民却没笑。朱成民眼珠子在何光辉脸上转了一圈,马上恢复平视,嘴仍然 抿着,坐得笔直。有这样坐姿与坐功的人,就是再瘦小不起眼,别人脑子里也会断 然冒出一个词:训练有素。何光辉把双臂团在腹前,像一根竹篾,箍起似乎正急着 四下散掉的木桶,这个桶就是他的身体。要是死在这里,算不算烈士?烈士每年倒 下的也不是一个两个,却不是每个都能有幸被讴歌传颂。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他 想万一自己真死了,真成了烈士,真中奖般被大报小报广播电视宣传成任长霞式的 好干部,他愿不愿意?他不愿意。 别的街道主任究竟怎么当的呢?这是他心虚的地方。他到岗才几个月,整天装 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其实还一脑袋糨糊,又与同一行业和级别的人不熟,没有 参照系。街道主任好歹也是个官,官得有官样,可是他现在却放下身段豁出去,死 死蹲在一个上访户家里,跟对方成了一根稻草上的两个蚱蜢,是不是神经不正常了? 也许连傅倩、蒋一登都在肚子里发笑吧,一旦宣传开了,不是更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还是口干,他又站起倒杯水。这次他没有再替朱成民倒。主任好歹是个官哩, 刚才他已经这么想了。重新坐下后,他还是把胳膊箍在小腹上,不时压一压,似乎 能舒服一点。话他也不想说了,他转开脸,从窗户往外看,看到蒋一登和队员在空 地上百无聊赖地走动,眼神疲倦而空洞。这件事确实太没有技术含量了,任谁都无 法兴奋起来!那么大年纪的蒋一登,顶着一头快秃光的白发跟着受累,事情过去后, 至少这场会一结束,何光辉想,他得请蒋一登下顿像样的酒楼,海鲜鱼肉伺候,酒 也不能少,至少是古井贡十六年原浆酒,不醉不休。 天色渐渐发黑,这期间何光辉接过两个电话,一个是陈斌打来的,问他是否忙, 要不要他回去帮忙。何光辉“呵呵”笑起来,说不用不用,你好好在里头学文化学 理论储备知识以利以后工作。另一个电话是周微陌打来的,她只说一句话:何光辉 你要去做肠镜检查!何光辉说好好好,回头再说吧,就把手机合上了。因为刚才对 酒楼、海鲜鱼肉和古井贡原浆酒的一番想像,饥饿感突然浮了上来。早上没吃,中 午吃不下,一整天,硕大的一个胃像个年老色衰的妓女,除了被四粒黄连素、两包 蒙脱石散和两杯水眷顾过,其余的无一光临。他得吃点东西,既然不愿当典型,不 想成为被广大人民群众讴歌的烈士,他就得保命,爱惜自己。天下万物,唯有命才 是最实在的、真正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其他不是。盒饭还摆放在茶几上,他记起 中午朱成民吃饭时,吃过一只卤蛋。打开原先买给他的那一盒,果然也有。饭菜冷 了不能吃,卤蛋无所谓。他用一次性筷子夹起蛋,咬下,吞下。 朱成民在暮色中仍保持刚才的姿势,似乎看了看他,又似乎当他不存在。他也 当他不存在好了,原来真是饿了,蛋的碎末穿过喉咙逶迤游进胃里时,何光辉清晰 觉出里头的欢腾感。舒服,这个感觉一整天都没有过了。 但是,仅仅一会儿工夫,尘埃般浮起的舒坦感甚至还没徐徐落下,胃就开始造 反了,一圈圈地胀起来。紧接着肚子又猛地一疼,肛门那里蓦地缩紧了。何光辉站 起,几乎是小跑着冲进卫生间,先是吐,还没吐完,就忙不迭坐上马桶,水样往外 喷。时间不长,也就五六分钟,等他再出来,客厅是空的。朱成民呢?他急步出门, 大声问。门外有五个人,蒋一登加四个队员都面面相觑。没看到他啊。何光辉反身 上楼,从二楼到三楼到四楼,楼上每一间屋子灯都被他打开,跟上来的蒋一登和队 员分头找,每间找过,没有,空无一人。 五个人十只眼睛都盯着门,盯着房子通往外面的唯一小巷,朱成民却还是溜走 了,他有插翅的能力?何光辉出了朱家门,出了小巷,到外面转一圈。有一户人家 灯亮着,门口坐着个年纪与蒋一登相仿的老人,看到何光辉,刚想躲,被何光辉拦 住了。 何光辉问,请问刚才看到朱成民了吗? 老人说,没有。 那你看到其他什么人经过了吗? 没有……噢,有一个捡破烂的人走过。 男的女的? 女的,一个老太婆。 女的?老太婆?何光辉扭头看了蒋一登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