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从下半夜到第二天上午,何光辉觉得时光缓慢得惨无人道,等到走出医院,他 吁一口气,仰天说,杀人原来这么容易啊。这个感慨是针对麻药说的。肠镜穿屁眼 之苦,他以前反复听人说过,以为自己也得遭受一次,不想周微陌预约的是全麻手 术。一个女医生拿针过来,何光辉仅仅来得及往上面瞥一眼,看清针筒里装的药是 牛奶状的,还没回过神,就浑然不知了。待醒来,已经在胃肠镜室外面。老婆说好 了,查好了,没事,直肠有两个息肉,摘掉了。从手推车上下来,一个护士从旁走 过,何光辉突兀地手一伸把人家拦下,问,刚才给我打的那个麻药,药名是什么? 护士警觉地看他一眼,摇头,走掉。何光辉只好推了推老婆,让她去问,她有熟人。 老婆问过,原来是丙泊酚,听上去像女人的名字。老婆很奇怪,干嘛问这个?以后 想来这里上班?何光辉笑笑没有答。他只是好奇,那么一点点药,居然能在瞬间把 一个大活人的知觉完全弄没了,太容易了,容易得怎么想都有点心惊。他这一生, 明摆着有一两个小时是被人麻掉了,像生生斩去一截,少了一段。醒过来,人好好 的,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医生交待要好好休息,吃流质,不要剧烈运动。何光辉点头。老婆在一旁插嘴 说,息肉就是一块在肠子里休息的肉,没事啦。何光辉还是点头。昨天被吓过之后, 现在有种劫后重生的感觉。只是息肉,那些隐秘的肠子被科学证明还是无恙的,谢 谢你们的无恙! 中午睡了一觉,那些被麻醉过的神经似乎还没完全醒透,何光辉被带进梦里, 他很久没有睡过这么美的觉了。 起来在餐桌上看到纸条:我健身去了。 太平盛世真好。以前父亲断言何光辉这辈子肯定会碰上战争,一个世道不可能 安宁太久,随便翻开哪本古书,打仗都是主旋律。父亲说,真打了,你就逃回来, 城里比山上危险。何光辉觉得很幸运,至少活了近半百了,战争都没碰上。战争来 了何光辉耐受力必定比别人略好,山里长大的人,自小就打下吃苦的基本功,但周 微陌却没有。兵荒马乱的日子哪里还能安下一间健身房呢?而没有健身房,周微陌 怎么往下活? 打开电脑上一阵网,再到阳台上站一会,何光辉就出了门。冷空气还未过去, 天还是阴的,但风消停了很多,不再是那种刺刀见红的凶狠状。他紧了紧羽绒衣, 走得很慢,像一场漫无目的的散步。心里确实没打算往哪儿去,但最终他停下脚时, 一抬头,已经看见朱家那幢像积木堆出来的大漏斗似的房子。 他还是去了国光。 站在巷子口,他给蒋一登发条短信:在哪? 蒋一登回复:在猪门口。 何光辉边拨蒋一登电话边往巷子里走,走到朱成民家跟前,电话通了。何光辉 说,我也在这。 蒋一登说,看见你了。 何光辉说,你出来。 蒋一登可能有点犹豫,半分钟过后才现身,问,怎么了? 何光辉说,没事。 蒋一登往窗户那边看了看,窗后有人,是朱成民。何光辉明白他的意思,他说, 算啦,以后我们不藏不掖了。看吧,就让他看好了。 蒋一登有点意外,但他突然想起其他,在何光辉身上打量一下,问,怎么样, 肠镜查了?没事吧? 何光辉说,没事,息肉而已。他也往窗户那边瞥一眼,朱成民脸正朝着这边。 息肉是指黏膜面突出的一种赘生物,属于良性肿瘤的一种,不致命。何光辉继 续说,但有恶变倾向,所以要及时切除治疗,治疗了,就不会成为危害。顿一下, 他问,你明白了吗? 蒋一登怔着,显然没反应过来。 何光辉没有再往下说,他向朱成民家的大门走去。 一个人把这么多人都狠狠拖累了,而且已经这么久,说他是社会赘生物过分吗? 这一点何光辉没有把握。 医院没有上级领导,没有各方媒体,朱成民昨天坐到墙头表演给谁看?给何光 辉——或者是为了看何光辉?何光辉前天夜里就是在朱家外面的巷子里晕倒的,队 员发现了,尖声叫起,后来救护车又来,闹哄哄的场面朱成民肯定都看到了。第二 天他去医院,坐到墙头上。他看到病房里的何光辉是活着的,何光辉没有死。 昨天在医院时何光辉其实并没意识到这点,早上再去医院的路上,他突然回过 神来。他询问了老婆,老婆说,对呀,我昨天不是就说过他去医院是表演性的吗? 何光辉一怔,当时心里紧了一下,有点暖。 此时他已经走到朱家门前,慢慢举起手,用指节在上面轻轻叩着。一下,两下, 三下,四下,他做好准备,打算一直叩下去,但到第五下,他的手猛地停住了,悬 在空中。 吱的一声,门已经缓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