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几天一直下雨,我哪儿也没去,背着手,屋前屋后不停转悠。我觉得不对劲, 房子里好像有一股臭味,属于死耗子身上的味道,很冲鼻子,我猛地打了个喷嚏。 我拍了下脑袋,戴上口罩,拿起火钳,角角落落里搜。南面屋子里租住着一对 江西小夫妻。我没敲门,进去了。我想我是东家,这屋是我自己的,有什么好敲? 我带着一顶黑不溜秋的帽子,拎着火钳。那江西女人小菊一看见我这模样,就笑得 像只打嗝的母鸡,上下磕个没完。她忘了,她还在喂奶,那一对大奶,翘在棉衣底 下,像两只竖着耳朵的小白兔。小菊一点也不害羞,她或许在想,根大是都快六十 岁的老头了,跟我爹差不多的年数,还会动什么歪念头呢? 我问她:“有没有闻到死耗子的味道?” 小菊“咯咯咯”笑,说:“你鼻子过敏吧!我们这里只有奶味,你看,宝宝吃 得多香。”我想,我还是找死耗子吧,再待下去,我的心脏要随着奶香“哗啦”跳 出来了,跳到手心里,我的老命就要没了。该死的雨,下得还真没完没了了!老太 婆出去一个月,我的脚根就足足冷了一个月,没人焐,没人暖。唉,怪我儿子周炎, 没出息,他一没出息,连他老娘也跟着折腾。 我这儿子,怎么讲呢?读书时很拎得清,考了重点高中,让我在整个镇上狠狠 风光了一把,我老骨头一分一分地省下钱,我知道,鸡窝里要飞出金凤凰,我拚了 命也要好好栽培。他轻轻松松上了大学,毕业后到江阴钢丝绳厂做工。 等到他娶媳妇生完儿子,我以为我可以彻底省心啦!哪晓得……他三年没回家 过年了,人瘦得像麻秆,脸色蜡黄,他说他失眠——人怎么会睡不着觉呢?他在电 话里的声音有气无力,病歪歪的。他叫我老太婆到江阴去,照顾小孙子。老太婆已 经在嘀咕了,“照顾,照顾!又把我当用人,服侍他们,唉,一代还一代,我就是 个做死胚!” 周炎是窝囊废,在他老婆王莉面前一个屁也不敢放。王莉叫他往东他哪敢往西? 每逢过年,他不都乖乖跟着王莉去了丈母娘家?他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软柿子? 老太婆一走,穿堂风更冷了。我缩手缩脚,又成了一条老光棍。西面屋子有一 群湖北女人,她们全都是我女儿周羽叫来做内衣加工活的,天不亮,转盘机就“咔 咔咔咔”响个没完,吵得我没法再睡觉。那个在院子里打手机的就是我女儿,她叉 着腰,一边说话,一边指手画脚,居高临下,好像谁都要听她的指挥。昨天我们还 怄气了,我说:“周羽,你滚!勿要成天在我眼前晃荡,你早该嫁个人光明正大地 滚,勿让我看着心烦!” 周羽嗓音比鸡叫还尖,她也不叫我爹,虎着脸说:“我碍你什么了?我是你双 腿一夹激动出来的女儿,你倒嫌弃我什么?你两间屋子空着也是空着,我叫工人干 活,每年付你的房钱也不少,你抽烟、喝酒不全靠这些?” 一口痰霍落跑出来,卡在我喉咙口,我狠狠地吐,落在菜心上。我把下一口话 咽回去了,我实在说不出口,我想说,周羽啊周羽,谁不喜欢钱?可你别做那恶心 的事,让我走到哪毛到哪! 周羽拔了下鞋跟,见我不说话,以为塞住了我的嘴,她站起身,走到我身后。 我吓了一跳,不晓得她要干什么。她扬起手,翻了翻我的衣领。她不气恼了,也不 悲伤,很一本正经地说:“嘴长在他们身上,随他们自说自话,我只想好好做点事 情,你看周炎,偎灶猫一只,一点也拎勿起!” 她动不动就牵出周炎来戳我心,这丫头是记恨呢!小时候我敲她屁股下手重, 谁叫她脾气倔,整个一头驴,拉都拉不回。她跟周炎是双胞胎兄妹,可一个泼辣得 能拆天,一个安静得屁也不放一个。周羽动不动就爱发脾气,一生气就把化学书撕 成了两半,“哗啦”风一吹,全跑了,她咧着嘴,双拳抱在胸前,哪像个女孩的样 子? 唉,那事,提起来我还真羞愧。他兄妹两拿初中毕业成绩单的日子,周炎金榜 题名,在镇上闷热的礼堂里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我站在走道里,眼睛不停地 瞟,我的女儿上哪去了?礼堂里黑压压的,学生们七嘴八舌说着话。我慌张得很, 直觉告诉我周羽不在场,她去哪儿了?我害怕得两腿直哆嗦。 散场了,我骑着自行车,七高八低地骑。镇后面有座山,山并不高,五百多米 的海拔,大家都称它为日月坡。山的后半座成了石料场,整天“轰隆轰隆”炸个没 完。前半座还保存着,有个烈士纪念碑,有个烧香的庙,还有个山洞,黑漆漆臭熏 熏的,经常有人在那拉屎。偏偏我绕去了,小石子把我的轮胎戳破了,我扛着自行 车一步一步往上爬的时候,听见乌鸦在枝头哇哇乱叫,坏事啦!真的坏事啦! 周羽在那个臭熏熏的山洞被人睡了,睡得心甘情愿!她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的 时候,头发中全是草屑子,她“咿呀”哼着歌,还拍拍自己的胸脯。 我肩上的自行车“哐啷”掉在地上,一屁股坐在黄泥上,呜呜哭了起来,我怎 么养了这样不要脸的女儿?前两天我就听茶馆里的人说,最近山洞里常有事情发生, 大白天的,会看见四条雪白的腿在摆啊摆的,真是伤风败俗啊! 我遇到真事情时,就根本板不起脸,只会慌张,只会手足无措,好像反倒是我 做错了事。我的鼻涕一茬一茬地往下淌,弄得鞋面也湿了。我没看清楚睡周羽的男 人,他早就没影了,周羽也下山了。山风很大,后山的轰隆声又响起来了,我耳朵 都快震聋了,我把鼻涕擤了又擤,一直感觉到舒畅为止。我抽了根烟,默默想了一 阵子,又能怎样呢? ——回家! 我把一泡滚热的尿撒到树根时,决没想到马献初的老婆会一个眩晕,一头栽到 冰冷的河水中淹死。周羽的手机掉在八仙桌上,“吱吱吱吱”还在振动,消息就是 从她手机发布过来的。她长长尖叫了一声,说:“死人了!” 她又重复了一遍,“死人了!” 我的尿憋得实在太久了,好不容易尿尽,回过头,我知道她喜欢一惊一乍,而 且做起事情没心没肺,谁能拿她当真。这回我拉长脸,呵斥她,“大过年的,勿要 瞎讲!” 周羽结结巴巴,“献初的老婆,栽倒在门前的河里,淹死了!” 我的心里也“咯噔”了一下,方圆几百里,我最不愿意听到的名字就是马献初! 他妈的!这畜牲听起来冠冕堂皇——兴化公司总经理、周羽的直接上司,就是他, 和周羽的关系不清不楚、暧昧含糊。五年前,周羽离婚,离得风风火火、莫名其妙。 我和老太婆一连几夜都没合上眼,好不容易逮住一个机会,问周羽:“为啥离?” 她沉默了一下,咂了咂嘴,说:“我男人——那个不行了。” 我恨不得扑上去抽她耳光,狠狠地抽,臭丫头!你以为你还是十七岁?这样没 脑子? 我气得脑子发晕,哪有力气再扑上去扇她?偏偏我又抽了一口烟,这烟把我呛 得差点死掉,这个女儿,是我前世得罪了哪个神仙酿的祸胎,怪谁呢? 现在,她又闯祸了!她逃脱不了关系的。她名义上是马献初的办公社主任、总 经理助理,可人家怎么称呼她的呢?小蜜、二奶。这些电视上才可能出现的名词, 竟都用到她身上了!我走在风里,风呼啸着提醒我:“你女儿又去瞎搞了!”我扛 着锄头到田地中,一块块硬泥磕在尖锐的铁器上,也好像在拧我的耳朵,在说: “看住周羽!看住你女儿!” 我有什么办法呢?从小,我就拿她没办法,更别说现在了!唉,儿孙自有儿孙 福,我操的是什么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