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菊的男人大清早就出门了。他拾旧货,要起个早,才能摊上快活的事。小菊 的小囡又扯大嗓门在“哇啦哇啦”地哭开了,我上半夜根本没睡好,眼皮才合上一 会儿,就被吵得晃晃悠悠。我爬起来,要找小菊算账——当然,小菊这细娘眉眼滴 溜水滑,那对大奶一笑就抖抖的,我喜欢看,也喜欢闻她身上的味道。 我踅进去,故意找小孩的碴。这毛毛头懂什么呢?你叫他不哭还能做什么?小 菊也不恼,轻声轻气跟我辩解。我缩在她房间的一张藤椅上,藤椅还是我提供给他 们小两口的,藤线脱落,贴了几张狗皮膏药,不时飘出股怪怪的味道。我感觉自己 像只猫,蜷缩在藤椅里,懒散,想打瞌睡。我确实没睡好,我梦见了谁?你猜—— 那个淹死在河里的落水鬼,马献初的老婆。她披头散发,面色瘀青,像阵风一样飘 进我梦里,她没说一句话,只是非常狠毒地盯我。 那种狠毒,让我汗毛竖立。她原本是个面相善气的女人,从来没对人露出凶相。 我们叫她小凤仙。她爱唱锡剧,像《双推磨》中的小婶婶,一唱一晃,味道足得很。 她的脸偏圆,算命人说她天生有帮夫运。她头上发胶抹得乌亮,一走路,腋窝里还 会散发一股温温热热的脂粉气。 可现在,人呢? 小凤仙的巨幅遗照挂在灵堂里,周围绕着一圈又一圈白花。我不信,这么个大 活人,不缺胳膊少腿,怎么会不小心往河里栽呢?我躲在帷帐后面,不敢多看。吊 丧的人一波又一波,镇长来了,副市长也来了,还有一些什么公司的头头脑脑,奥 迪车一辆接一辆,把马路两边都停满了。这么气派的场面很少见,倒挺像电视中哪 家公司开张一样热闹,军乐队的腮帮子都吹累了。 我什么也不做,就专门盯那个畜牲看!对,看他还有什么虚情假意。厨房间的 老李给我发了根烟,他说:“小凤仙,命苦,没享到福!”老李看我几眼,我心里 就毛几下,我不知道他是故意奚落我,还是随口说两声。我咳嗽了两声,缩在墙角, 顺势往灶膛添了几把火。 马献初头发有点凌乱,眼圈乌黑,哼!该是他心虚的时候了!领导来了,哭丧 婆喊开了:“亲人,我的凤仙!”他也揩揩眼泪,抹两下,转身安排工作了。真不 知道这眼泪是怎样挤出来的。他喉咙好像沙哑了。做戏也总要像个样子吧!镇长拍 了一下他的肩,他勉强支出丝笑容,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倒是他儿子马家威“哇啦哇啦”哭个没完,这小孩上初中,平时寄宿在什么外 国语学校,哪想到晴天霹雳,亲娘没有了!他扑在小凤仙的棺木上,“妈妈、妈妈”, 喊得人心里可真酸!这叫什么世道啊——好端端的,娘会淹死在门前的小河里?那 河水并不深,夏天我下去摸螺蛳,水最多没到我的脖子下方。据说,小凤仙是周五 下午去洗一篮子青菜,准备做青菜馄饨,儿子家威顶喜欢吃她包的馄饨。结果,一 眨眼,就掉到河里了。也没有人看见——平时总有人跑来跑去串门,那天也真邪了, 镇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傍晚五点钟,老李到柳树边解手,才发现河面上飘满了青菜 叶子。就在那柳树下方——他吓得惊叫起来,看见小凤仙浮肿的脸。哎! 一周前,小凤仙到我屋子里来,给我送她亲手蒸的松糕。她的手又巧又软,做 什么像什么。她一进门就喊:“根大叔!你这屋子怎么冷丝丝的?也不贴个春联? 要过年了,总得有点过年的味道,婶娘呢?还在城里带孙子吧?快了,再过几天也 可以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在一起了。” 我尝了一块松糕,很软很糯,就像小凤仙的脸,别说吃,摸在手上也舒服透了。 她转身给了小菊几块松糕,她是个心善的女人,并不嫌弃这些从外地来打工的人。 小凤仙的声音像喜鹊叫唤一样好听,如果要她即兴来段锡剧,她二话不说,捋起袖 管就来上一段。这样的女人,谁见了都喜欢,怎么就偏偏命薄呢?这里肯定有陷阱。 老李冒了一句话:“勿晓得马献初的娘会不会来奔丧?” 没有人接话。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场面还是避免的好。但好像大家还是睁 大了眼睛,在等这老太太出场。其实她也不算老,就跟我老太婆差不多年纪,六十 五岁吧。可她是有故事有背景的人,镇里的人自然对她敬重几分。银发,戴着眼镜, 眼镜架上还拖着两根细长的链条,抹点口红,一看就是有气质的人。她要碰上过年 才在儿子家住上两天,然后回到她的城市,据说和一个修钟表的人过日子。 老太太叫什么?叫支柏灵。当年插队,人还未到镇上,名字就被我们嘻嘻哈哈 笑开了,支柏灵,多拗口啊,还不如叫“百雀灵”!可她一到场,我们却都成哑炮 了。她梳着两条羊角辫,穿一条青灰色的裤子,说不上打扮,可她的长相,我们可 是看上一眼,还想偷偷看她第二眼。那是种说不出的味道,就像电影银幕上走下来 的人物。好看!看了就让人喜欢。 支柏灵低着头,不多说话。我们知道她的父亲是“右派分子”,关在监狱里, 她也显得心事重重。她就在我们镇上扎根下来,一晃,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 们谁敢去瞎想呢?这好比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命运偏偏和我们开了个玩笑,她嫁 给了我们镇年纪最大的未婚青年——马献初的父亲马福。马福的头早就谢顶了,说 话还有点娘娘腔,就因为他是贫农出身,娶到了女人中的精品——便宜这小子了! 他屁颠屁颠地在他两间破瓦房里忙开了,我们浑身都是酸的,连口水也酸,呸—— 这臭小子,这么好的鲜花偏偏插在他这堆牛粪上,早晚有一天,鲜花还是会被别人 摘走的!等着看好了。哈哈,果不其然,十八年后,“百雀灵”从他身边飞走了。 我们都有点牵记支柏灵了。老啦!我们都老啦!老得要进棺材了!怎么能让小 凤仙先躺在里头,孤单单到阴曹地府呢?作孽!都是马献初和周羽在作孽,这对贼 胚,总有一天也会有报应的。我不是瞎诅咒,人活着总得讲点良心和正义。小凤仙 这么好的女人,应该让她活一百岁。哎哎,我的眼泪要出来了,我又听见了马家威 撕心裂肺的哭声,他一身孝服,“妈妈、妈妈”,哭得要昏厥过去了。 寒,真让人心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