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怎么说呢?那就索性不说吧。 天光有点暗。今天是小凤仙出殡的日子,献初一连几天没上班了。那种场合, 我怎么能去?献初办公室的灰厚厚一层,半根香烟没抽完,还搁在烟灰缸上,这都 是一个星期前留下的场景。那时,小凤仙还没出事。我和他只是有了些争吵,怪我。 我习惯性地亲了一下他的腮帮子,他胡子一天不刮,我就感觉出扎人。我说:“再 过两天是我生日,你准备陪我在哪过?”他翻了一下日历,稍微停定了下,说: “哦,巧了,那天刚好是冬至节,家威也要回家吃饭,我不在家,恐怕不太好。” 我一下就恼了,其实我这人,就是这脾气,说了也就说了,像阵风一样“哗啦 啦”吹过,全不记心上的。我讥诮他说:“到底是结发夫妻,又有儿子这根血脉。 我算什么?”他坐在转椅上,心烦意躁,点了根烟,问我:“周羽,咱们这么多年, 你到底还是在计较!”“是啊,我是在计较,我是个普通女人,谁不想完完整整有 份感情呢!”话刚从嘴边说出来,我就觉得有些多余,我端坐着沉默不语了。空气 有点沉闷,他看着窗外,也不说话,只有手中那根烟独自散发着袅袅青烟。 这么多年——好——这么多年,我是有些在赌气。万家灯火团圆之时,只有我 孤单落寞地蜷缩在床的一角,把泪水洇湿的纸巾搓成一团,然后一个个抛入废纸篓 中。这种滋味,谁受得了?献初说,我们之间应该像萨特与西蒙波娃之间,不受婚 姻的桎梏,一张薄薄的纸片能说明什么问题?只有绝对的信任才能让爱情永存。 爱情?也许我有点奢谈了,曾经我是多么依恋与迷醉!让我接着说吧,说说过 去,说说那段难忘的岁月,这样我的心情会好受一点。 十七岁的我在爱情的恍惚和热望中等待,献初又是三个月未见。我望着灰蒙蒙 的天,从早到晚,我能数清树枝头到底停留过多少只麻雀,它们叽叽喳喳,却谁也 不明白我的心事。 周炎考上了江阴重点高中,父亲送他去乘大客车。父亲背着大包小包,里面塞 满了吃的穿的。父亲像只明虾佝偻着背,而周炎两手插在裤兜里,踮起脚尖,看着 远方。 我只能骑着父亲破旧笨重的“长征”自行车上职高。父亲做什么事都偏心,无 论我怎样软硬兼施,跟他磨破嘴皮,他也舍不得为我买一辆轻巧的二六寸女式凤凰 自行车。他嘟囔着说:“有车骑不错啦!我们那时都是走着上学的。”简直是笑话, 能跟他们那时候比?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他从小就不喜欢我,我犟,我脾气躁,我 给他丢人现眼了!我也不闹了。我尽量把脚尖绷直伸长,好踩到踏板,车轱辘在不 断向前转着,我赶着去隔壁镇上的图书馆。我觉得那是接近献初的有效途径,相聚 时我们定能一起徜徉在文学的世界里滔滔不绝,而他,对我会刮目相看。 我能清晰地回忆我走进图书馆木楼的每一个细节。我的嘴微微张着,看见简· 奥斯丁、萧红、沈从文等人的小说,我的内心跳出低低的呻吟声,仿佛陷落到献初 怀抱里一样沉醉。我一点也不后悔在酷热的太阳底下,整整骑了一个小时的自行车, 并且还要返程。我总是拿起这本,放下那本,犹豫不决,取舍不定。我翻阅林语堂 的《红牡丹》,那个大胆的女子说出的话让我心悸,“真正的爱情是一个不可见的 鸟所唱出来的稀奇的无形无迹飘动而来的歌声,但一旦碰到泥土,便立刻死去。” 我在悲伤的爱情里游荡。回过头,木楼的窗口正对着一条运河。运河汤汤,就 是那样的感觉,来往的船只络绎不绝,交错相驶。河的尽头无限延伸着,望不到边。 我惆怅地想:献初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啊? 母亲在院子里晒稻谷,噢哟,隔壁人家的鸡像强盗一样穷凶极恶奔过来啄谷子, 母亲扯着嗓门喊:“周羽,快出来赶鸡!快啊!” 我装没听见。我在写信,“献初,听我的话,少抽烟。现在你已经转成正式工 人了吧?祝贺你!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你知道我有多想你,你工作 时千万要专心。无论我们之间阻隔着多少千山万水,我们总会在一起的。” 我的脑门上挨了重重一巴掌,信纸也被母亲一把揪过去,她并不认识多少字, 但隐约猜出我是在写情书。她气得把纸揉成一团,说:“你要死了!成天正经事不 做,痴头怪脑,发什么疯啊?!”母亲还要数落我的时候,发现院子里挤满了鸡, 她仓皇向外奔出,“扑腾腾”满院子的鸡乱飞起来。我“咯咯咯”笑个不停,眼泪 要出来了,真想大哭一场,我不知道这种焦灼的等待何时是个尽头? 我和献初再相见的时候,大概半年过去了。课外我贪婪地阅读着文学作品里提 供的爱恨情仇,课内我不声不响,一个劲在发呆,陷入了想像。我想像着献初从早 上爬起到入睡前的每一个细节,他吃饭、解手、做工。他是个招人喜欢的小伙子, 一定有不少女孩子暗恋着他,他发过誓要和我一辈子相携到老吗?我的脊背上像爬 了一条滑腻的小青蛇,顿时被吓出一身冷汗,突然明白——我根本无法预知他的未 来,他的生活空间广阔而莫测。 我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并很快得到了证实,这种证实带着某种残酷性,它向 我宣告了青春的惆怅与苦涩。国庆节,镇上枯燥沉闷的电影院突然迎来了春雷,要 播放刘晓庆主演的影片《原野》!知道吗?这影片中最精彩的地方是什么?男人和 女人的喘息声!堂哥和镇上的一群小伙都撺掇我去看。影片开场是在晚上准八点, 这个时间不尴不尬。我瞒着父亲,跳上堂哥自行车后座,我听见车轱辘前行时发出 咔啦咔啦的踩踏声,我有种犹犹豫豫的不安。 刘晓庆演得很入戏。电影中一男一女在出逃,爬过荆棘,翻过山岭。我在交错 重叠的镜头中仿佛看到了献初的侧面。没错,是他!他和一个女人坐在一起。我站 起来,后面的人朝我吼了一声。我踮起脚尖继续张望,确认那坐在斜对角的人是否 是献初。没错!他和那女人很亲热,手搭在一起。一股热泪要喷涌而出了,我死死 地憋住,我要记住那女人的样子!她并不显得年轻,但乳房鼓胀,有一种成熟的妖 艳气。她眉眼细微,笑起来像团菊花。 若干年后,我问起过献初:“她是谁?她是谁?她从哪里来?你们的手为什么 拧在一起?”面对我这个哲学问题,献初并不躲藏,他说:“她是我的师傅,手把 手教我测量电流绘制电子线路的师傅。” 我明白了,在那个电器厂,他孤苦无依,像只流浪猫,而她是专门收养流浪猫 的阁楼老太太,有一颗温软的心。 哦。我咳嗽了一声。献初并没有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于是我只能凭猜测推知, 那双手教会他攻克了工作上所有的难点,也肯定开启了他作为男人的全部心智。他 捧着、含着,也都是应该的了。女人比他大十岁。女人的搪瓷缸里放着她亲手做的 木梳饼,一种用糯米粉捏成的小圆饼,撒着糖和芝麻,咬上一口,黏性十足。 献初的业务水平也因此提升得很快。一次,一批仪器运送到江阴一家国营单位 实施运作,开始时很不顺,出了一些小故障。电器厂的领导派献初去检修,他熬了 两天两夜,眼里布满了血丝,胡子茬儿也冒出来了,他用他灵巧的双手排除了所有 故障,机器隆隆运转了。国营单位领导对这家名不见经传的乡镇企业——荣达电器 厂给予了很高的评价。献初也因此跨出了人生的第一步,成了技术科的一名小科长。 我还在追究,她还教了你什么?献初,她比你大十岁,再往上算可以跟你母亲 放在一起相提并论了。你把你对于母亲的怨恨和爱恋都转移到她身上了?你像俄狄 浦斯王,怀有恋母情结?天哪,当初又何必招惹我?你们就在车间,脱下油腻腻的 制服,在堆满螺丝、电线、镊子的钢板上做那种事情吗? 我恶毒地冥想着,这些问题在脑海里闪现过无数次,我想总有一天会像掷铁饼 一样一股脑儿全部甩出来,但遗憾的是,我至今没有这样冒昧地问过他,即使是在 床上肌肤相亲的时候。我知道,一旦问出,他回应我的是陌生、冷漠和空洞。 我不想自讨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