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炮仗声,尖锐而充满火药味。一下,两下,三下,腾空而起,呼啸而去。出殡 的队伍回来了。小凤仙刚才还躺在棺木里,现在却变成了一捧灰。我傻傻地愣坐着, 眼泪涌出来。可能谁都以为我和小凤仙是对夙敌,以为我渴盼着小凤仙早早离开献 初。天地良心,那种想法我压根儿就没存过。上个月,我还见着她,她的脸盘跟年 画上常见的漂亮妇人很像,皮肤带有一点粉红色。 她叫我:“周姐姐!” 她没有称呼我的名字或职务,她叫我姐姐。她还像个涉世未深的女孩,一点也 没有心计。她亲热地拉我的手说:“周姐姐,公司让你多费心了,你真是个能人, 我是啥也不懂,帮不上忙。”我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中,不敢多看她。我望着走廊 深处,那儿一个人影也没有,但我依稀感觉有一条硕大无朋的鱼向我游过来。我有 些语无伦次。小凤仙并不介意,从小挎包里取出一副十字绣,上面真有一条大红鲤 鱼,翘着尾巴扑腾着,旁边还有四个字:年年有鱼。小凤仙说:“周姐姐,我亲手 绣的,送给你。” 我怎么好意思推托呢?只能顺势接过,再一看,鲤鱼仿佛对着我在挤眉弄眼。 我知道她是富态的女人,孩子寄宿,丈夫经常在外应酬,很多个夜晚,她就坐在沙 发上安安静静做十字绣。据说,这个活儿特别能修身养性,一针上一针下,像竹心 洗尘,绣到一定程度会心无杂念。当初献初向我描述她绣花的样子时,我忍不住笑 出声来,真有这么稀奇?直到看了她精心绣制的东西,我低下了头。我信。 我双眼紧闭,脑海里思绪翻腾,电子石英钟指针“咔咔咔咔”走得很响。其实 我对小凤仙没什么意见,真的,我耿耿于怀的还是那个女师傅。自从电影院看到那 个模糊的轮廓后,我再没见着她。我和献初之间也仿佛进入了真空阶段,我们根本 没有联系,像约定好的一样,从此很决绝地分道扬镳了。我干脆辍学了,跟着一个 姐妹到南京去混。至于十多年后我和献初怎么又会碰到一起,那又纯粹属于后话了。 我只能用想像来虚构属于献初的时空。他和那女师傅好得如胶似漆,但在人前 不露半点破绽。献初看上去清爽俊朗,活力四射,他手脚勤快,脑子又聪明,经常 有姑娘拿着借螺丝刀或镊子的由头暗中窥测他。他的嗓音也不错,活脱脱一个大陆 版的“童安格”。他甩起刘海唱“多少脸孔茫然随波逐流”时,女师傅用脚尖在打 拍子,很小声,只落在他心里。献初的妈妈来看过儿子几回,她给他带了城里流行 一时的方格子长条羊毛围巾,她小心翼翼折好,踮起脚尖,给人高马大的儿子围上。 她闻到了他口腔里樨木香和烟丝臭混杂的味道,皱了下眉,但她啥也没说,就像她 当初决定离开马福,在田埂上跟献初告别的表情一样。她已经明白,儿子成熟了, 他已经变得比她更复杂,是生活磨砺了他。她不由在心底慨叹了一句:“女人是感 性的,而男人是理性的动物,面对生活的浊浪滔天,他们的选择和价值取向会有本 质的区别。” 妈妈毕竟是妈妈,她隐约觉得献初的道路还在曲折变化着,她并无太大欣喜, 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临走时她把献初的床铺收拾得平平整整,不留一丝皱褶, 还有,她把他的内裤用肥皂抹了好几遍,洗得都快发白了。妈妈走后一段时间,一 个傻乎乎的女孩看中了献初,并跟她父亲发了誓——非他不嫁。这令人匪夷所思, 但真是那么回事,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小子跌到桃花缸里,满身上下都是娇软 的桃花瓣。桃花瓣是什么?是女人香软的红唇,主动奉上。但说到底,那女孩其实 不傻,却是单纯可爱得让人心疼,她就是荣达电器厂厂长的女儿小凤仙。 献初陷在两个女人无形的拉锯战中,他压根儿就忘了这世上还有我的存在。手 心手背,都是肉。他舍弃哪块好呢?最当初的一瞬,他的天平肯定是持平衡状的, 半斤八两,感觉好像差不多。但随着他几个昼夜的思考,越来越感觉到内心深处有 一簇火在熊熊燃烧,他是个能做大事的人,往往能在关键场合起到举重若轻的作用。 他看着启明星忽明忽暗,忽然站起身,做了几个扩胸运动和压腿动作,很好,韧带 拉开了,他决定好好干一番。 他接受了小凤仙纯真的爱,他们走在一起,被人夸作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很奇 怪,与之相呼应的是女师傅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有人猜测是厂长找她谈过话,给 了她一笔钱,介绍到一个很远的厂子干活了。也有人说她发了一种癫痫病,到江阴 市桥堍头的精神病医院去了。不知道,谁搞得清呢?更何况那时我在南京,以上种 种也仅是道听途说和我的胡乱猜测而已。 献初——请允许我这样亲昵地称呼他。连名带姓,或者加上一个生硬的头衔官 职,都会矫饰得让我作呕,会直接削弱我对他的虔敬。尽管他把我遗忘过若干年, 这又有什么呢?人的生命是一段段情感的河流,有时是暗礁,有时是怒涛,有时是 平静如镜,有时是浅浅细流,它推动着我们或这或那的旅程。献初在婚后两年,就 爬上了主抓生产的副厂长的位置。没有人非议,好像这个位置非他莫属。他有技术, 有管理才能,又是厂长的乘龙快婿,这些因素都决定了他的特殊地位。他入了企业 六成股。几年后,企业改制,整个荣达电器厂完全转型成了私营企业,而献初合并 了其他几家小厂,成立了兴化公司。小凤仙的爸爸也心满意足仙逝了。 女师傅到底何去何从了呢?就像她这段没有来由的不伦之恋一样,她的失踪仿 佛是一股飓风的来临,把她带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有时,看见献初精疲力尽 陷在座椅中打鼾时,我想他很有可能是被带到多年以前的场景:女师傅的乳房很丰 满,乳头上翘,她的柔情杂乱无章,又喷涌而出。因此,他在睡梦中不经意地喊出 了她的名字:芝兰。近乎耳语式的呼喊,间隔半年会发生一两次——我惆怅地想, 少年时的经历会影响人的一生,更何况是翻云覆雨的男女之事。她虽然离开他多年, 但仍在精神、意念上操控着他。 在和小凤仙关系的处理中,他好像不自觉换了一种角色,她是婴儿,是他的宁 馨儿,她“咯咯咯”笑着爬在他肚皮上长满毛发的敏感地带。他的男根彻底成熟了, 葳蕤,有力,具有擎天地的威猛感。 也许,你要笑我下贱了,我居然乐此不疲地去坦述他的性事!我怀疑过自己是 否患了什么心理疾病,竟荣辱不惊到如此地步。是的,我内心的罐子里好像有一把 哗啦作响的钥匙,等着被取出来开启那个秘密。我和他袒露着身体,互相依偎在一 起,夜晚的微风有种醉意,我的手指被他咬在口中,我谈论起小凤仙像随手拿起一 个苹果一样轻松,空气中充满了清逸飘香的醇味。 “再咬一口。”我说。 “咬苹果还是咬乳头?” 在床上,他有流氓一般的痞气,坏得让人牙根痒痒。但他并没有真咬,而是侧 坐起身,裸着身子,端来一杯温热的咖啡。他喜欢制造情调,这很合我的胃口。 实不相瞒,我躺在献初枕边的时候,经常会怀想起他的母亲支柏灵。她像一部 旧式黑白电影的女主人公,清秀、聪颖,又命运多舛,但唯一不变的是对情感的执 著。据说,老太太每天早晨把发髻梳得洁净清亮,然后点一支檀香,心静气闲地练 会儿书法。修钟表的早已看不清手中的元器件了,他会牵上一条狗,绕着小城溜上 个大半圈。他们不像年轻人一样爱絮叨了,难得说点话,但眼神交流是温和默契的。 老太太偶尔会打电话到办公室,听到我的声音,她略略迟钝了一下,吞吐着问 :“是周羽吧?”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或许我和老太太脑海同时闪现过一个面 孔——那个和献初好得如胶似漆的女师傅的面孔。我干涩着喉咙说:“是,支阿姨, 我是周羽。” 老太太问:“你父母都还好吗?镇南的古樟树还健壮吗?” 我说:“都好。” 老太太并不提及献初,也不问我的事,我们好像站在河的两岸,各自拎着漂洗 的衣服。河很长,我手中的衣裳无意识地一件又一件滑落,它们从上游漂到中游。 老太太咳嗽了声,她大概发觉了我的恍惚,故意提醒似的。从那咳嗽声里我也竟体 悟到她对儿子的用心与散淡。 “小羽。”老太太换了种称呼,接着说:“献初是个很自我的人,你得有耐心。” 我张口结舌,没想到七旬老太竟然对我和献初之间的关系了解得如此细细微微。 “支——支阿姨。”我嗫嚅着,胸口只觉有酸楚温润的潮水在涌动,我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