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二十年前,我是在心力交瘁之下,和小姐妹搭上了去南京的火车。我在火车上 站了足足六个小时,直至脚跟肿胀成个大馒头。那窄小的空间里布满了从人口腔中 发出的恶臭味。我的脑袋撞在金属制成的门框上,没有觉得痛。树木疾风般向后退, 如同我的生活在一层层被剥落和遗忘。我伸长了腿。我们在鼓楼这个城市中心地带 落脚。每天,不同地域的人穿梭而过,他们挎着人造革皮包,露出腌臜的面容。音 乐暴响,霓虹灯的光影落在街面水凹处。污水溅到我和我姐妹衣着单薄的身体上。 不瞒你说,我凭借着姣好的姿容,当过饭店服务员、美容院的按摩女和售楼小姐。 一茬一茬的人,一拨一拨的事。后来,混得实在有些麻木了,我们姐妹几个就返乡 随便找了个男人,狠狠心把自己嫁了出去。 我的前夫,是个老实忠厚的供销员,半年也没有推销出去一辆“赤兔马”摩托 车,男怕入错行,他紧绷的厚嘴唇一看就不是跑供销的料。他对生活原有一点点的 热情也消磨掉了,他开始往麻将桌边靠,和三五个婆娘昼夜砌长城。其实,这些对 我来说都无所谓。我从来就没有认为我是和他捆绑在一起长久过日子的人,我们各 自浆洗自己的衣裳,各自保管自己的钱物。吃饭也是凑合着,他妈妈做好饭菜,我 们也就顺势捧上一碗将肚子填饱。我们之间几乎没有言语,至于夫妻间的性事,我 们像履行公务一样,一个月才做上一次。我总有种预感——早晚有一天我会和他分 开。 人的生命大概总会被一种气息笼罩。是的,我相当警觉,始终在寻找献初的气 息,樨木香和烟丝臭混杂的味道,它潜伏在我的内心深处,因此闻什么都不对味。 直到那一天,我到南京出席商贸洽谈会时,在会议的现场竟神思恍惚,嗅到了久违 的召唤已久的气息——我的邻座是兴化公司总经理马献初。 他身体圆浑,方阔脸膛,络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雪白衬衫熨烫得看不出一点 皱褶。 他像是早就明了会议的安排,平静温和地和我打招呼。我压抑住狂躁的奔流不 息的情感,在会议本上胡乱画圈。我习惯性地吸鼻子,除了樨木香气息,他的身上 还添了种秋天草木收割后的味道,那是经太阳烘烤后从草根里泛出来的成熟味。 我们很自然地睡在一张床上,如同多年以前他捋下我的裙子,我们都有一种失 而复得的酣畅感。在熟悉的河流里航行,生命的欢悦像潮水,一浪紧接一浪……我 想我可能前世里欠着他的,在被他丢失数年之后我居然没有一点责备和怨恨之意, 我吻着他的眉毛、眼睛、下巴,像是回到了令人沉醉的少女时代,我知道我很下贱, 但仍为自己暂得的幸福而激动得双肩发抖。 他邀请我加入他的公司,我说:“你不怕今后别人怀疑咱俩的关系吗?”他瓮 声瓮气哼哼了两声,不置可否。我也不追问下去,其实我和他的性格中某方面是相 似的,越是有悖情理的事越是要去尝试。我二话没说,一个星期之后,就到他的公 司报到了,职务是总经理助理。 然而,谁能想到,有些事情就是在不经意之间变得模糊不清。 自从小凤仙死后,献初变化很大,他的动作日渐简洁紧凑,言语一日日删减, 很少和别人交流,包括我。我也总沉湎于往事,把日子像面条一样不停地揉搓,然 后做好了阵势,把一个个细枝末节放大开来描述。以至于一个沉闷的午后,我竟回 想起一年前支老太太的那次电话。 “献初是个很自我的人,你得有耐心。” 这句话长时间盘旋在我的脑海里,我惊跳起来,老太太难道早就明了我和献初 的私通?她最清楚我和献初是情意相投的一对?小凤仙这个情感的局外人是否早晚 有一天会清退出场? 这样的揣测很是吓人,我从真皮沙发上“呼”地一下腾跃而起——我实在不愿 胡乱推想下去,我看见公司里的员工在门口进进出出,如成千上百只掐了头的苍蝇。 老太太什么都知道,她洞若观火,明辨秋毫。那么十几年前女师傅和他儿子之间的 浪荡性事自然也逃不过她的眼睛了。 一道月光经窗帘缝隙射进房内,仿佛聚光灯一般,不偏不倚地照在我的身上。 我无法入睡,对寂静黑暗的房间宣布,无论如何,我要去寻找献初的女师傅——芝 兰,无论她活着还是死去,我非常有必要去解开我窥探多年的一个谜团。我相信到 那时所有反复追问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我只能秘密行事。我的第一直觉是江阴市桥堍头的精神病医院,十几年的光阴, 可能早已物是人非了,我们能慨叹什么呢?果然不出我所料,江阴市桥堍头的精神 病医院早在五年前拆迁了,所有病员都分流到无锡、苏州、南京等一些大型的精神 病医院。我托了很多人,七拐八弯,多方打探,好不容易才得到一条模糊信息:南 京市青龙山精神病医院有一女病人,名叫赵风萨,患癫痫病和精神分裂症,江阴人。 当天,我就坐上了开往南京的动车,飞速行驶着的动车和我的迫切心情十分吻 合。顾不上浏览南京的街景,我风风火火奔到青龙山精神病医院。接待我的是一个 矮个子男人,过早谢顶,架一副眼镜。他慢条斯理询问我和病人的关系,我说她是 我母亲的小姐妹,是我的母亲委托我来看望的。我的言下之意是我对她并不熟识和 了解,只是尽力完成母亲交待的事情罢了。我随着矮个子男人在幽深的长廊中穿梭 时,有一丝担心,赵风萨是否就是赵芝兰?即使是,我还能认出她来吗?自始至终, 我并没有真正和她打过照面。 走廊曲折,时不时有一两个头从门缝中探出来,冲着我龇牙咧嘴地笑,我还没 见着她,就被我父亲一个电话搅绕得心烦意乱。他的舌头也变大了,说出来的话含 混不清,他说:“周羽……快……快……你弟弟出事了……你无论如何——一定… …一定要帮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