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个女人,倚着窗户,面色麦黄,疲惫中透着忧伤。她的嘴角微微下垂,但看 上去她年轻时候丰腴过,美丽过。她习惯性地摸颈前,那里干瘪瘪的,空无一物。 她的手迟疑了一下,又去拽自己的耳朵。 矮个子男人说:“她就是赵风萨,病史很长了。她的直系亲属好像都过世了, 只有一个远房亲戚定期来付医药费。” 我咳嗽了一声,女人回过头来,她眉眼细微,一片迷蒙。 不用再猜测了!赵风萨就是赵芝兰,我的直觉是那样准确无误地告诉我。看着 她干瘪的乳房贴着肋骨,我心里蓄满了悲哀,唇角抖了几下,竟然有想哭的冲动。 矮个子男人很敏感,他试探性地问我:“你——还好吧?” “没事。”我克制住情绪。矮个子男人绕到走廊里,给我冲了一杯茶,他说: “你想和她说话吗?她清醒的时候还是很和气的。” 我摇了摇头,病房里有种奇怪的味道,像某种动物的尿臊臭。赵芝兰的手枯瘦, 真难以想像,当年她是那么肥美,像秋天里成熟的柿子,轻轻用手一碰,就能弹破, 能淌出汁水来。现在呢,她被风干成一片叶子,憔悴又孤独。 矮个子男人屁股扭得很快,他是一个爱献殷勤的男人,他好像一下子放下了警 戒心,要下决心向我全盘托出。他很暧昧地说:“你知道吗?她的精神病完全是因 为一个男人而起的。” 矮个子男人的嘴唇很厚,上下翻滚的时候唾沫不时从两边挤出。我已不顾嫌恶 之心,竖起了耳朵听好他吞吐出来的每一个字。 “她的丈夫多年卧病在床,他是个阳痿。你知道,红颜薄命,这对她来说就是 最大的打击了。据说她年轻时很风骚,她的胸脯很大,很能引诱人。她对男人还挺 挑三拣四,三十多岁的她看中了一个唇须还没长浓密的小赤佬,嘿嘿,很标准的老 牛吃嫩草。他们好得很过分,他们在车间里睡觉,在河边桥洞里睡觉,也在她家窄 床上睡觉。隔壁房间,她男人在发出病痛的呻吟,她是根本听不见了。不久,她的 丈夫过世,这意味着她的枷锁也从此彻底被解除了,她把小赤佬当成心肝宝贝服侍 着,就像妈搂着儿子,陪他睡觉,喂他奶喝——小赤佬却是从狗屎运转成了桃花运, 他被一家有财势的千金看中。小姑娘哭着喊着要跟他好,那怎么办呢?做父亲的总 要依女儿。那小子也是势利眼、墙头草,立刻和小姑娘热络去了。她晓得后,肺都 要气炸了,她知道她的人生将一无所有了。她上街买了一瓶硫酸,怒气冲冲守在女 孩家门口。黑夜中,她看见女孩娇嫩的脸蛋像刚成熟的红苹果一样泛着清香,她嫉 妒得双肩发抖,还没来得及拧开硫酸瓶瓶盖,就被小赤佬一脚踹倒在地。” “就这样。”矮个子男人摊开手掌,他像讲述《山海经》里艳俗的故事一样选 择了几个最能激发人想像力的画面。随后,他又补充了几句:“进精神病院不久, 她就被确诊为精神分裂症。她常有一种幻觉,说有妖女,穿红戴绿又青面獠牙,要 来索她的命。恐惧之中,她就抠墙壁上的石灰粉,拚命往嘴巴里塞……” 我来到旅馆房间,在浴缸里放满了水,脱光身子,慢慢沉入水底。窗外刮起了 雪,我躺在浴缸里,也能清晰看见雪花一簇簇在空中打旋、飞舞。我感觉得出我的 心脏一天都很冷,如今它在滚热的水中焐烫后不断肿胀,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我在浴缸里缓缓伸直身子,就像解开绳扣一样徐徐舒展全身的每一个关节。不 错,这是我的身体,皮肤还算得上细嫩、光洁。若干年前,赵芝兰也是这样,自恋 着每一寸肌肤,她把它当作生命的全部资本尽情给予并享受,若干年后,谁还会想 到她竟然在南京青龙山精神病院终老一生呢? 他的声音——几小时前我还打电话给他,为了周炎的事——他的声音像从风箱 里吹出来的,回答却很干脆、简洁,“没有问题,公安局邢局是我党校同学,你让 周炎暂时避一避风头。” 随后他搁断了电话。“嘟——嘟——”他也不会问我身置何方,如果知道他肯 定会惊跳起来…… 我从浴缸里爬起,在浴镜前愣愣地站上了几分钟,我看见镜中女人的乳房微垂, 面色绛紫,一脸的惶惑与悲情。我知道,这夜我很难入睡。 果然,凌晨三点,我还未闭眼。我的脑袋太累了,然而又无法安然睡去。折腾 到四点,我才迷迷糊糊合上眼,不久又被马路上的汽车声吵醒了。我索性起身穿戴 好,拎了些水果,买了两条“金南京”香烟,直往青龙山精神病医院。 我的香烟是给矮个子男人的,他的牙龈黄渍渍一片,一看就是个烟鬼。这烟, 算是贿赂他,让他日后能多照顾些赵芝兰。矮个子男人姓孙,眼睛偏尖,他大老远 就冲我笑,他可能觉得是一个暧昧的男女故事拉近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他黏稠的 手掌接过香烟的时候还故意在我的手上摩挲了片刻。我抱着双肩晃了晃。 他说:“你来!” 他歪着脑袋拐进资料室,然后捧了一个札记本出来,告诉我这是上个月来外来 人员探望病员的记录簿,或许我能找到一些我想要的东西。 矮个子男人已觉察出我对赵芝兰隐私的极度关注,我双手接过时,他又趁势摸 了我的腰和胸。 果然,12月15日。有人探望过她,署名是林飞山,签名字迹歪歪扭扭——我立 即联想到了小凤仙送我的十字绣图——上有“年年有鱼”四个字,一样的笔风。我 急忙追问:“你还记得那人的模样吗?是不是圆脸蛋很富态的一个女人?” 可惜,矮个子孙医生用窥探幻境般的眼神看着我,说:“那天我恰好轮休,是 另外医生接待的。” 我把食指尖轻轻按在太阳穴上,眩晕感慢慢向我袭来——我已经确认那来人就 是小凤仙了,“飞山”从字形上看,各取了“凤仙”字的一半,而且从时间上推算, 小凤仙不幸溺水也恰是在她探望赵芝兰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 这么说,小凤仙死前,完全洞悉了她丈夫的为人,发现一个掩盖近十几年的秘 密,所有的春花秋月,所有的浓情蜜意,都在瞬间被血肉模糊的现实撕扯开。她是 一个单纯的小女人,理不清时间丢给她这么错乱的一笔糊涂账,于是,她…… 不可否认,小凤仙过世前,肯定和马献初争吵过,但只是属于暗战一类,不动 干戈。小凤仙溺水而亡,是意外,是自杀,还是他杀……我的眼前闪过五彩斑斓的 花衣,它们好像唐代的霓裳,绚丽夺目又虚幻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