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到现在,我依然觉得,这种毛毛虫,只有最急功近利的大人或者洪小军这样的 白痴小孩,才会下手弄它们。在我复述这种毛毛虫的时候,我的鸡皮疙瘩就微微奓 起。当年,每一次我看到它们,就无法克制地颤抖,而在单位大院里,我是弹弓打 鸟的神枪手,是能用两条红领巾做出游泳裤的“孩子王”。 其实怕那种毛毛虫的人很多,比如我妈妈隋满芬。隋满芬不怕蟑螂,不怕老鼠, 不怕普通的毛毛虫,不怕天不怕地不畏鬼神,但是,她怕我说的这种毛毛虫。在我 们大院里生活过的人,说到60年代,估计很多人脑子里都挤满了那种毛毛虫。 我们大院大门进去,就是灯光球场,球场后面是纵向排列的五六栋平房套房, 直到城墙边。在每栋宿舍房中间,分别是一溜比房子高两倍的喜树,比房子高一倍 的合欢树,还有比房子宽展很多的梧桐树和木头梨子树。但是,灯光球场周边和连 接五六栋宿舍楼房的大道,有好多棵像樟树一样的大树。 我已经忘了是什么季节,应该是夏末秋初,那个树下就会垂吊、爬行着绿色的 巨大的毛毛虫。它实在是比普通毛毛虫大了太多,匍匐在地上,就像一条条人的食 指,每一条都有男人指头粗长,肥硕,鲜粉绿色,体侧有蒺藜一样的毛刺。那个季 节,我们院子里经常听到女人和小孩的惊叫声,有的是一打眼正面相遇了,就在你 鞋子前面,也许不止一条;有的是“哔啾”一声踩到了,毛毛虫被挤出一大堆令人 恶心的内腔,与此同时,踩它的人,就惊恐地补叫。甚至是晚上,踩到它的人,根 本看不到它,光听了“哔啾”一声,她们就没命地尖叫。我妈妈隋满芬就打黑布伞, 她以为很安全地走了一趟,但是,回家一收伞,天啊,一根绿色的“食指”就趴在 她的伞上,她就一声连一声“啊咦——啊咦——啊咦——”地歇斯底里补叫。那时 候,太穷了,要不她肯定要把伞丢了。她就命令我去刮掉,我用眼神命令我大妹妹 去,大妹妹就命令我小妹妹去,小妹妹就厉声尖叫。我妈妈就过来狠狠拧我耳朵。 强龙斗不过地头蛇,我只好去了。 从拿起黑伞开始,我就开始打抖。我非常想控制自己,想稳住——不是想到要 撑“孩子王”的面子,而是怕那根绿“食指”被我自己抖下来,掉在我脚上。有一 次,我拿奶奶的吹火棍,敲山震虎地打击雨伞,要它跌到台阶下面的水沟,它却扒 得很紧,我只好用吹火棍的一头推它,那个肥大的绿色身子,一戳就软陷下去,身 子上两颗蒺藜刺互相碰了一下,而头上倏地伸出两枝鲜红如血的触须。我“哇”地 跳到一边,吐出了刚吃不久的地瓜稀饭。后来我大妹妹英勇接手,把那绿肥“食指” 狠狠打进明沟里,可是,我小妹妹忽然大叫说,呀,你握的是刚才哥哥捅虫子的那 一头!我大妹妹触电一样,哇地甩手惨叫,也吐出了刚吃下去的地瓜稀饭。 我们在城墙上打野战、玩情景剧的时候,都不需要严刑拷打坚贞不屈的那些家 伙,不管哪一派被俘,只要说,给他一条大毛毛虫!对方立刻就把地下党、至爱亲 朋、昨天在食堂偷的馒头统统都交代齐整了。这种毛毛虫厉害到你根本不需要真的 执行,光是一听,所有的坚贞不贰的心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小孩不怕,那就是洪小 军。他也不算小孩了,比我们大七八岁,个子比他爸爸老洪还高,可是,他是白痴, 动不动就歪嘴呜呜大哭,口水掉得很长;喜欢重复别人说话,喜欢打自己和别人的 头。有时候打着别人的头,还自己感伤地呜呜长哭,好像吃了多大的亏。我奶奶说 他傻进不傻出。 虽然他个子像成年人,但只有五六岁的智力。所以,老洪老婆有时被他莫名其 妙、没完没了的呜呜呜呜弄得心烦,就央求我领她儿子去玩。每次都被我推掉。我 是“孩子王”,手下有一个大院二三十个同龄男孩,呼隆来去的,谁也看不上洪小 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