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出事的那一天,是周末。前一天晚上,洪小军妈妈给我家带了一些冻猪脖子肉 还有猪皮。她用报纸包着,夹在胳肢窝下,特务一样闪进门来。一进屋就示意我妈 妈小声,一边还支楞着耳朵表示隔墙有耳。我妈妈感激得死命压抑自己的声音,表 情就变得很夸张。她扭着脸说,哎呀!你们干嘛不留给小军小华吃呢!洪小军妈妈 像特务接头那样低声道,有,我们有。 那个时候,大概因为物质匮乏,好像邻居们送东西都是鬼鬼祟祟、遮遮掩掩的, 万一被第三方看见,就很不好意思。送东西的人家会使眼色,要求别声张,受礼的 人家,会蹑手蹑脚地表示惶恐不安,万一那家人不谙世事张扬着推辞,对方就会急 赤白脸地低喝,忒!难看不难看!赶紧收起来! 为了避免难看,这样,普通的礼尚往来的活动,家家户户都喜欢派小孩子来完 成。一般情况,都是女孩子来承担的。我们家主要是靠我玲珑剔透的大妹妹。她能 把我妈妈交待的外交辞令复制得惟妙惟肖,包括语气轻重的拿捏。小妹妹也派过工, 但是,她的平衡感似乎有点问题,一次摔破了空碗,一次连烙饼带碗都摔明沟里去 了,当然碗也破了。我妈妈气得暴打她一顿,当时她手上拿着纳鞋底的锥子。残暴 的出手,迫使我爸爸奶奶联手相救,结果,我爸爸也被锥了一下。小妹妹从此就失 去参加礼尚往来的活动资格了。 本来那一天,送包子是我大妹妹的活儿。但是,我大妹妹有自己的黑名单。凡 是上了她黑名单的,她就拒绝前往。据说有些人家的人,惹她厌烦。比如,老洪叔 叔家的洪小军——他老爱敲摸她的脑袋;比如老吴叔叔的老婆——她口臭极了,齿 龈都鼓着红包,又喜欢呵气说话;比如阿心姑姑家——她的一只手有六个指头,接 碗的时候,让我妹难受不安。 我大妹妹是我妈妈最宠爱的干将,一贯劳苦功高,所以有资格挑肥拣瘦。她不 干的活我干,天经地义。所以,那天,最后一笼大包子蒸好了的时候,我妈妈说, 快吃!完了趁热给老洪叔叔家送去。我妈妈说完,拿着草帽就走了,她要去加班送 杂志。我奶奶已经用一只大碗扣着另一只大碗给我,说,小心点,烫。奶奶还说, 包子倒出来,就把碗赶紧拿回来,不要拿人家东西!我点头。我知道很多人家,讲 究空着碗回来不好,要回点礼,最不济的放两块新生姜也好。 我抱着一对扣碗,像抱着西瓜,一路贼贼飞跑。穿过合欢树宿舍楼,来到前座 的喜树宿舍楼。靠西头的第二间就是老洪叔叔家。他家也是一个套房,最外面是个 大厨房,里面有一张吃饭桌,一排好大的灶台。灶上有三口大锅,其中一口锅堆放 杂物,一口锅管生锈,最外面的一口大锅管煮饭做菜。老洪叔叔在单位比我爸爸的 官小一点,总是心事满腹的样子,基本不搭理小孩,但是,也不太管我们。我有一 次在他家玩大锅,假想里面咕嘟着一锅红烧猪肉,和洪小华一人一把大锅铲奋力对 炒。结果,我把他家的锅打破了,锅耳朵下面三寸地方,有了一个花生大的三角形 小洞。洪小华当场挨抽了,她跺脚说是我干的,不赖她。洪小军咧着嘴,帮着她哭。 但是,老洪叔叔没有骂我,事后也没有告诉我妈妈,不然我肯定逃不掉一顿暴打。 凡是涉及别人家的过错的小孩挨打,很多家长喜欢在家门口、过道、操场等公共地 带进行,而且下手都特别狠,故意让我们鬼哭狼嚎地让大家都听见,告慰受害方, 以示自己家教严格,管教有方。 对于我来说,他家的锅简直就是三口井,囫囵煮一个我们这样大小的小孩,肯 定没有问题。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家养过猪,那么大的锅用来煮猪菜。在我家, 我奶奶是不会让我们接触厨房用具的,而且,我们家的锅只有他家一小半大,平淡 无奇,激不起任何想像力。不过,即使老洪叔叔家的锅像井,那次把锅玩破之后, 我也没有兴趣了,主要还是我烦洪小军那个呆子白痴。 我把大热包子抱进老洪叔叔家,老洪叔叔正要出门。洪小军和洪小华正在灶台 抢锅里的稀饭锅巴。我把四个大包子倒他们家桌上,叠好碗就要走。小军和小华立 刻丢下锅巴,扑向桌子,被老洪叔叔一手一个捉住。老洪叔叔说,谢谢你妈妈啊。 我说,我妈说不用客气,就跑了。 一到家,奶奶还在洗碗。她问,老吴叔叔家怎么说? 我登时傻了。我盯着我奶奶,眼睛不由自主地眨巴。 奶奶说,不好吃?人家说? 我吞了一口不存在的口水,说,你说谁? 奶奶说,老吴家呀!奶奶有点紧张,她看出问题了。她停下手,轮到她盯着我。 我一个转身跑进套间,我的两个妹妹正在一起开“表扬会”。我问,妈妈刚才说包 子送谁家?我大妹妹和小妹妹齐声说,老吴叔叔家! 天旋地转!那次之后,我的作文立刻无师自通地学会使用诸如眼冒金星、五雷 轰顶、气绝身亡等几个成语。奶奶进来,揽过发呆的我。我直愣愣地看着我大妹妹 指着自己的脚趾说,你表现很好,我很舒服,她又指着自己小腿说,你们两个也要 表扬。最后,她拍拍自己的两个膝盖,说,我要重点表扬你们。去年你们不是这个 跌倒,就是那个擦破,害我天天痛,还烂,洗澡都不能好好洗。今年你们好多了, 和肚子、脖子一样,爱学习,开会认真,政治水平提高了,我一次也没有跌倒。 “忍嘚扔嘚扔嘚忍嘚——”我大妹妹站起来载歌载舞,她对自己的全部很满意。 “表扬会”开得很圆满,我小妹妹也起来伴舞,她们一边对我做鬼脸。 奶奶搂住我悄声说,你送到哪里去了? 老洪叔叔家…… 我大妹妹立刻尖叫,是老吴叔叔家! 这猴子精其实根本无心跳舞,她全神贯注在我这里呢。她知道我出大差错了。 小妹妹不明就里地跟着大妹妹停了下来。 看妈妈不打断你的腿!大妹妹逼视着我,义正辞严气冲云霄,明明说送老吴叔 叔,怎么会瞎送到老洪叔叔家?!大妹妹两手叉腰,一副小隋满芬的样子。你知道 一斤面粉多少钱吗?!妈妈的话,你也敢当耳边风!看你今天还要不要活!你就等 着吧,妈妈很快就要回来了!她不扒你的皮才怪! 大妹妹狗腿子的嘴脸固然可恨之极,不过,她说的话有现实依据,基本可以当 成我妈妈风暴的预习。奶奶更是明了隋满芬的厉害,她安慰我说,既然送了就算了, 回头我跟你爸爸说了就是。 想得美!我大妹妹断然说,看吧,你们等着瞧吧!她一指我,哼,我看你还是 自己找洗衣板先跪下,也许妈妈会下手轻一点——真是笨得出奇!小妹妹说,哥哥 你穿厚一点,打不痛。 这个时候,大家,包括后来要拯救我的爸爸,都有个思维惯性,我铁定要挨打 了,一顿空前绝后的暴打才能让我赎罪让妈妈解恨。万万没有想到,我妈妈竟然只 抽了我一个大嘴巴子。 她说——她说,去!马上给我讨回来! ——讨回来? ——讨?回?来?把送出去的包子? 全家人,包括猴子精似的我大妹妹,全部傻呆了。 这个骇世惊俗的解决方案,简直让地球都不能自转,即使全世界的人一起做梦, 也未必有一个能想出来!眼冒金星、五雷轰顶、气绝身亡、身败名裂,这类成语奔 来眼底。当时我最大的愿望、最强烈的愿望,就是隋满芬暴打我一顿,怎么抽都行, 死了算啦。但我妈妈毅然决然的脸色告诉大家,讨回包子是唯一的选择。